本文为《安倍晋三回忆录》（八旗，2024）书摘，节录两段安倍晋三谈及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交手经验之访谈

注：粗体字为采访记者桥本五郎与尾山宏的提问，下为安倍晋三的回答。

您最提防的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二○一三年三月在任至今）正在推进强国路线，似乎志在成为与中国建国之父毛泽东比肩的存在。

中国虽在政治上维持社会主义的体制，却也同时导入市场经济，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走上大国崛起之路。第一任国家主席毛泽东推行的计划经济崩溃之后，倡导改革开放路线的邓小平引入市场经济、放松管制，并接受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先富论”，这一点极为关键。我想，习近平应该是想要透过进一步扩大财富，以确立与历史上的领导人平起平坐的地位吧？

我在任期间，感觉习近平变得愈发自信。二○一○年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以后，他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强硬，不仅在南中国海建立军事基地，更剥夺了香港人的自由。接下来的目标则对准台湾。基于对毛泽东经济政策失败引发饥荒的反思，邓小平时代中国建立起集体领导制度；但眼下习近平却在压制不同意见，这个体制变得非常危险。

习近平上任后有一段时间，就算在日中首脑会谈上，也只是宣读事先准备好的讲纲。我听说，他连在川普上任后的第一次美中首脑会谈上，也是自顾自地低头念稿。川普对此曾惊讶表示：“没想到习近平就这点程度啊。”



2018年安倍晋三以日本首相身分率团访问北京，会晤中国国家主度习近平，双方都表示希望中日关系更加正常化。 图／路透社

然而，约莫从二○一八年开始，他不再看稿，有时还会脱稿发言。我猜是因为从那时起，他很清楚中国国内足以威胁其政权基础的力量，都已经被铲除了。



从二○一八年开始，他不再看稿，有时还会脱稿发言。我猜是因为从那时起，他很清楚中国国内足以威胁其政权基础的力量，都已经被铲除了。图为2019年时的习近平。 图／路透社

您和习近平曾经推心置腹地谈过话吗？

我没办法和中国的领导人推心置腹谈话。不过，随著和习近平举行首脑会谈的次数增加，他不再掩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有一次，他告诉我：“我要是出生在美国，应该不会加入美国的共产党，而会加入民主党或共和党。”也就是说，对他来说，一个不能发挥政治影响力的政党是没有意义的。

表面上，中国共产党的干部是认同共产党理念而加入党的基层组织，随后进入权力中枢出任要职。但是，从习近平的说法来看，他并没有所谓的思想信念，加入共产党只是出于掌握政治权力的目的。他是一个极端的现实主义者。

二○一八年十月，习近平在北京举行的日中首脑会谈上表示，“希望帮助日本解决朝鲜绑架日本人问题”。关于这一点，日方已在事务层级上进行相关运作。我也想过，要是这样的发言能体现在文件中就好了，没想到他竟然亲自提起，当时我感到非常惊讶。

关于绑架问题，过去中国一直认为那是日本和朝鲜两国之间的问题，而不是中国的问题。所以从这点可以看出，习近平有了可以畅所欲言的政治基础。

对中国领导人来说，与日本走得太近是危险的。一九八○年代，中共总书记胡耀邦一度和中曾根康弘首相建立起非常密切的关系，但后来倒台了。据二○一七年外务省公布的外交文件显示，胡耀邦与中曾根首相会面时，甚至曾经提到中国共产党内部的人事问题。

回顾习近平的行为模式变化，他就像一条冉冉升起的龙。但是，我相信他同时伴随著巨大的孤独感。民主国家透过选举进行政权交替，而独裁政权往往是在某一天突然被推翻。威权国家领导人所承受的压力，绝对超乎我们的想像。这也正是习近平、普京、朝鲜的金正恩需要一一打倒政敌的原因。



回顾习近平的行为模式变化，他就像一条冉冉升起的龙。但是，我相信他同时伴随著巨大的孤独感。图为2014年亚太经济合作会议，安倍晋三和习近平两人结束谈话。 图／美联社

习近平是国家元首、李克强则是总理。您和他们分别举行首脑会谈时，是否感觉到两人不同的作风？

习近平所展现的自然是元首风范。

李克强则是具有渊博学识的行政官员，予人技术官僚的印象。想必李克强就是这样爬上了党内高位吧？在国际会议上，连外交部长王毅都要蹲下来、垂著头将文件恭敬地呈给坐在椅子上的习近平。在日本，可没有任何政治人物或官员会对我那么做。那时我深深感觉到，我们与威权主义国家之间存在的巨大鸿沟。

我第一次执政时，面对的是胡锦涛国家主席和温家宝总理，当时感觉两人比较像是“Two Top”（双领袖）的关系。相比之下，习近平和李克强的地位明显不同，习李的关系似乎更接近中国第一代领袖毛泽东和辅佐毛的周恩来总理。

我第二次执政后的七年九个月任期内，总共到海外出访八十一次。不论和哪个国家的领导人会面，我都会提到中国的话题，说服他们警戒中国在军备上的增强与海上扩权。其中有些领导人同意我的看法，但也有不同意的。要是和中国亲近的国家，多半会去告状，说安倍讲中国的坏话。我当然心里有数，因为我是故意说给中国听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只是出于我个人的直觉。中国这个国家，一旦对它发起挑战，它可能会将日本视为对手，对我们的实力有一定程度的认可，进而提高警戒，采取反制措施。

对中外交就像下将棋。当对方准备吃掉你一个金将，你就必须下一手棋，去吃掉对方的飞车或角行。此外，要让中国改变咄咄逼人的强势作风，也必须不断赢得选举。这会让中国觉得，很难对付的安倍将长期执政下去。我们长期推演著一场令中方神经紧张的心理战。同样是下将棋，中国和只会掀翻棋盘的韩国，是完全不同的。



中国这个国家，一旦对它发起挑战，它可能会将日本视为对手，对我们的实力有一定程度的认可，进而提高警戒，采取反制措施。图为2016年，安倍晋三抵达杭州萧山国际机场，准备参加G20峰会。 图／路透社

有些批评指出，不能行使武力的日本应该采取“量力而为的外交”。

那可不行。硬要说的话，我认为虚张声势的宣传更好。好比法国的经济实力，只看国内生产毛额不过才日本的六成左右。英国也好、俄罗斯也好，都比日本来得低。那么法国卖的是什么呢？除了文化和拥有核武之外，就是其压倒性的大国意识。世界上有很多只靠著大国意识，就展露傲慢态度的国家。身为世界第三大经济体的日本，没必要太客气。

您作为时隔七年再次访中的日本首相，与习近平主席的首脑会谈气氛融洽吗？

不，倒也称不上。尽管这一年（中国船）侵入尖阁诸岛领海的次数减少，但我们无法确知中国是否会就此松手。我经常提醒他们，“不要误判日方的决心”。万一出现紧急情况，我们不怕武装冲突。

首脑会谈后的成果文件中，最重要的是让“应将东中国海变为和平、合作、友谊之海”等措辞双方态度达成一致。一旦日后中国持续强势在海洋扩张，我们就可以加以指责，说“这不是违反协议了吗？”

关于东中国海油气田开发，双方以日中两国共同开发为基础的二○○八年协议，达成了共识；并同意在防卫部门间尽早建立基于海空联络机制的热线。在经济方面，则是对日中两国企业在第三国的经济合作、放宽对日本农产品进口限制等项目上达成共识。不过，首脑会谈之后，很遗憾中国只解除了对新潟县产大米的禁令。我们还在半路上，有待继续努力。



安倍晋三2019年与习近平在大阪G20峰会会面。 图／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