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木子童

编辑、制图丨渣渣郡



看见草坪就想打滚，是人类和吗喽共同的天性。

不过小时候，面对草坪总是不能尽兴。不是爸妈喝止，就是标语柔情——小草有灵，你踩我疼。

本以为草坪就是这么娇气，但今年，北京以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为首，不少公园突然大方起来，宣布开放大家眼馋已久的大草坪，不仅可以奔跑打闹，而且躺卧露营百无禁忌。

草坪还是那个草坪，为啥姿态如此骤变？一个看似偶然的举动，背后是城市绿化奔向next level的一盘大棋。



如果你有感觉身边整齐划一的大草坪在减少、公园里杂草丛生的角落在增多，那么你也察觉到了这种转变。

小时候，绿化就是成排的人造林、整齐的大花坛，处处端着一股“我是绿化带”的威严不可侵犯。

而现在，绿化变得更加开放和多元。

北京不少公园的围墙拆除了，109个公园“拆栏透绿”，路上走着走着，往景色好的路里一拐，一不留神就进了公园。



这几年，不少新型户外活动来了又去，从飞盘到露营，从路亚到桨板，一次次跟风下来，除了了悟运动与我无缘，还有一个感叹：好像从前一直小看了“附近”。

原来如今北京已经有这么多开放的绿化空间，玩啥都能就近找到聚点。

而且，“野地方”越来越多，人迹难至，各色小动物却频繁出没。天坛的松树林里，小松鼠迎来送往。朝阳区的红领巾公园，两人高的芦苇荡厚重而杂乱地掩映水岸，忽而一荡，一只夜鹭悄悄探出脑袋。



看起来，像是绿化管理退化了，让好好的绿地“荒”了起来。然而实际上，“荒”正是绿化的下一次升级。

列兵式的树木、整齐平铺的大片花坛，不可谓不美观。然而这几年流行的露营、徒步证明，人们已经无法满足于这样的制式景观。

或者说，国外习得的绿化审美，本就与本土文化存在着割裂。中国古人对绿化的终极审美，始终无外乎《园冶》中的八个字：

“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与当代的城市绿化截然不同，江南园林中，花不必多，树不必直，却与山石应和，自成天地，讲究的，就是一个天人合一。因为中国文化中，自然从来不是征服的对象，而是人生失意的容身之所，寄情山水的挚爱友邻。

所以与其说最近我们的公园绿地在变“荒”，不如说是更得野趣。

用这些年国际上更流行的词来说，就是“rewilding”——人类抽手离开，由自然接管被我们搞得一团糟的土地。

中文译作“再野化”，通过自然过程塑造环境，修复受损的生态系统并恢复退化的景观。

作为一个环保概念，再野化并不新鲜。早在上上个世纪，黄石公园就已经在践行“再野化”了，通过“有意识地保存荒野”，黄石公园迅速从人为干扰中恢复过来，1995年，为了重现生态平衡，公园还引进了狼群。



不过“再野化”从自然转向城市，还是近些年的事儿。

城市再野化，这事儿听起来有几分拧巴：

人类用水泥方砖覆盖掉每一根杂草、精心规划每一种行道植物，从莽荒中建立城市，就是为了建立完全属于人类的秩序，突然讲起“再野化”，岂不是和几百年来的努力背道而驰？

然而事情的确是如此发生了，因为当绿化走到尽头，许多人蓦然发现：

不论是在审美，还是经济实惠上，野化都跑赢了绿化。

 

从荒野到绿化再到荒野化，算的其实是笔人与自然的经济账。

曾几何时，很多人对绿化的理解就像妈妈的餐桌营养搭配——专家说要多吃蔬菜，那餐桌上就一定要有一道绿色的菜。

至于菜是什么，那不重要，绿化绿化，只要多多种植绿色的植物，就是绿化。

在这种近乎直觉的朴素思维指导下，我们干得相当不错。

十年前风吹沙子能一直卷到日本的中国，现在是全球“绿”得最快的国家。

近十年来，全球新增森林面积四分之一来自中国。通过造林、种草改良，中国的森林覆盖率上升到了24%、草原综合植被盖度达到50%。

这种绿化速度几乎是碾压式的，2010-2020年期间，中国的新增林地面积一骑绝尘，超过排名第二的澳大利亚的三倍，也因此成为全球人工林面积最大的国家。



不过，真正拥有大片绿色后我们却发现，绿色不是绿化的终点，而是真正麻烦的开始。

没有绿色的时候想绿色，有了绿色才知道，维护它有多费劲。

看看国外帮邻居修剪草坪会被视为一项美德，就知道这事儿有多麻烦。

就以北方某大城市为例，绿化局财政预算信息中，2024年支出预算超过17亿元。

根据新闻报道，去年仅仅该城中某一新城规划范围内，16个公园、555万平米绿地和道路绿化带的养护成本就高达上亿元。



因为迅速增长的绿色并非“纯天然”。

从1981年不到13%的森林覆盖率，到2023年的45%，该城市的绿色大爆炸，多少借助了些外力。

十年前，《南方周末》的一篇报道这样描述当年某地的“平原大造林”：

“2012年造林25.5万亩，几乎把所有苗圃的苗子都拿来用了，但也只解决了一半的苗木需求，其余的只能从山东、河北、山西、内蒙古寻找。但河北的苗木也很紧张，2014年，河北要完成造林绿化420万亩。”

一面大树进城，一面南树北移，真金白银买来了一片绿海。

配合同期出现的各种花海、高尔夫球场大草坪，该市人民迅速拥有了大面积“看似自然的自然景观”。



不过，前所未有的绿化壮举，也意味着没人能预料计划完成后可能出现的问题。

这些年，当重新拥有绿色的快乐渐成常态，人们开始察觉“人造”与“天造”的绿色质量还是存在分别。

经过高速公路，大家都见过人造林：整齐划一，个头高挑，但枝条细弱，主干伶仃，仿佛挨挤在廉租房里营养不良的大头娃娃。

的确绿意盎然，但相比于自然的山野林木，似乎还是差上了几分。差距不仅止于外观，更包括内在：

在国外，这样的林子有个专属称谓——“绿色沙漠”。因为它的林地中几乎无法生长其他植物，也无法形成有效的复杂生态系统。

自然生长的林地因为树苗成长时间不同而高低错落，阳光可以照进林间，低矮植物也有成长的机会。丰富的植物多样性带来丰富的昆虫、动物，生态系统由此形成。

而人造林种植时间相同、品种相同，小树苗为了争抢阳光拼命生长，但谁也跑不赢谁，最后就会长成高度一致的瘦高个头。所有阳光都被平齐的顶层树冠挡住，内部幽暗如同海洋深处。

这种环境下，别说是其他植物，就连“卷王树”们也承受不住，走进林地会发现，很多人造林外表看起来郁郁葱葱，内部却枯枝密布，因为低矮的树枝完全接触不到阳光。



如此树林，看起来的确是绿，但生态效益却远远不及真正的自然植被。

另一边，人造绿化的病虫害防治也是老大难问题。

因为人工种植往往过于单一，短期难以形成完整生态系统，所以人工绿化植物非常容易爆发严重病虫害。

而用农药镇压病虫害，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过程。农药往往会同时杀死害虫和益虫，但害虫繁殖速度远远快于益虫，所以当害虫种群恢复，需要二次施药时，益虫依旧元气大伤，几次轮回下来，害虫常杀常有，益虫却彻底绝迹。

相比于拥有完整生物链的自然群落，人造绿化的施药成本也要高昂许多。

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这些人造绿化变得更好打理、更具适应性呢？

答案正如前文所说，再野化。



第一节我们说，好好的绿地“荒”起来，看似绿化管理退化，其实是一次以退为进的绿化升级。

因为能够显得杂乱无章，首先就是生态系统恢复的迹象。

如果说人工绿化是一次自然躯体的快速复生，那么“再野化”就是为这具泥胎木塑画龙点睛，注入灵性。

爬山的时候，你有没有见过那种特殊的山岭？整体看起来是苍翠的深绿，中间却夹杂着几丛别样的嫩绿色。

如果有，那么很可能，你已经见到过被再野化拯救过的人造森林。

再野化研究者发现，只需要在黑暗的人造林中“开一扇窗”，林地就可以慢慢恢复自然的生态结构。

所谓林窗，就是在林子里随机砍倒一小片树木，让阳光能够透过空隙照射进来，用不了多久，林窗区域就会在阳光微风和小鸟的照顾下，生长出小草和低矮的灌木。

小草和灌木为昆虫、小动物提供栖息繁衍的空间，吸引来更多鸟类、大型动物，继续帮助植物种子传播。一片生态由此盘活。

这些林窗区域，就是苍翠山岭上的“新绿”。

一旦接受再野化的思路，常见绿化中遇到的许多问题，立刻迎刃而解。

如果外来绿化植物不好使怎么办？换乡土植物，自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自打天坛公园决定启用“乡土地被植物优势种”二月兰之后，再也不必担心换草坪的问题。

土生土长的二月兰，主打一个“皮实”。抗旱耐寒，还能自我繁殖。只要适当补水、少量补种，就能形成繁密的地被。

每年春天，70万平米花开如云似雾，人称“香雪海”。



在景山，冷季型草坪长期和古树存在树草矛盾，草坪根系浅，古树根系深，在浅层给草坪浇水，容易导致古树根系向地面浅表层生长。

于是景山决定，把冷季型草坪全部更换成更加节水的山麦冬，既可以在夏季欣赏山麦冬的花朵，也能更好地配合古树营造生态环境。

“我们应该思考的，是如何塑造一个更好的未来，而不是创造一个约定俗成的自然状态。”

在最早提出“再野化”概念的英国伦敦，市政府专门成立了“再野化工作小组”。

小组制订评价清单，识别城市潜在的大规模可再野化区域，并积极推动当地的再野化进程。

人们承认，这些推进中的再野化项目，改变了他们对世界的看法。

在这个曾经掀起工业革命、打响近代人类征服自然第一枪的国家，人们正在收起曾经的轻慢，正色垂首面对自然。



绿化不再是一个“我想要”的单方面进程，开始回归更古老时与自然打商量的对话状态。

我们允许绿化中出现小虫、出现杂草，不再渴求想象中的绝对整洁与完美。于是自然回馈以更经济的维护成本与更强大的韧性。

而公园与绿化空间也因为更强大的韧性而得以更加开放，允许人们更多的亲近。

兜兜转转，曾用城市征服荒野的人类再次回归荒野，一切看似又回到了原点。但山水依旧，看山之人早已更上层楼：

顺其自然，就是对自然最好的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