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在罕见的换囚协议中，中方释放了三名被囚禁多年的美国人。一位维吾尔活动人士的家人也和他在美国团聚。本文采访了参与这项复杂交易行动的十多人，还原此次换囚的始末。

感恩节前不久， Harrison Li正在他斯坦福大学附近的公寓里煮咖啡，这时他听说父亲可能要回家了。

这位27岁的博士生八年多来一直在努力让他父亲李凯离开中国。李凯因间谍罪名在中国被监禁，美国政府认为这些指控没有根据。

大约同一时间，远在6,500英里之外，中国官员出现在73岁的马木提(Ayshem Mamut)位于新疆的家中，要将她送往北京。

20年来，马木提一直没有见过儿子努里·特克尔(Nury Turkel)。 特克尔是华盛顿一位重要的中国批评者，反对中国对待新疆以穆斯林为主的维吾尔族公民的方式。马木提被没收了中国护照，她在此之前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见到孙辈。

拜登(Biden)政府之前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试图与北京方面达成一项协议，让几名被监禁的美国人离开中国。在那时，双方似乎有望达成一项交换协议，其中将包括像马木提这样的中国维吾尔人。

中国此前警告称，只有美国不声张，这笔交易才能成功。美国国务院一位联系人曾告诉Harrison Li，运送李凯的飞机还没有起飞，相关计划仍可能落空。



Harrison Li多年来一直呼吁释放他的父亲李凯，李凯被关在上海的监狱里。 图片来源：JEFF CHIU/ASSOCIATED PRESS

对美国来说，越来越多的美国公民被专制政权逮捕几乎是让政府最为头疼的外交挑战。在拜登的国家安全顾问杰克·沙利文(Jake Sullivan)的办公桌上，一直摆放着被拘留在海外的美国人的家属送来的纪念品；美国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Antony Blinken)在世界各地穿梭时，胸前的口袋里都装着这些囚犯的名单。



维吾尔活动人士努里·特克尔与母亲马木提分离了20年。图片来源：TING SHEN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拜登政府曾安排了一系列换囚行动，将美国人从与美国几乎没有外交关系的国家接回国，包括俄罗斯，还有委内瑞拉和伊朗。有批评称这种安排是在奖励政府支持的人质劫持行为，美国政府未予理会。但北京方面此前似乎对换囚不感兴趣。而中国却关押着数量最多的被华盛顿方面和人权组织视为因国籍而成为目标的美国人。

拜登政府特别关注三个人。

Harrison的父亲李凯曾为波音(Boeing)等公司在中国销售太空设备，他于2016年9月被拘留。在此十年前，牧师David Lin在一场针对外国传教士的运动中被捕，并因合同欺诈指控被判处无期徒刑。第三名美国人是马克·斯威丹(Mark Swidan)，这名得州人在被控经营一个贩毒集团后被判处无期徒刑。

本文是根据对参与这项复杂交易行动的十多人的采访撰写而成，这些人包括被拘留者、他们的家人和美国官员。

统计学与外交

在李凯为纪念母亲忌日飞往上海时，Harrison Li还在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念大三。李凯在抵达中国时被捕，最终被判处了10年有期徒刑。

即使在常春藤盟校(Ivy League)的尖子生中，Harrison也是出类拔萃的。18岁时，他在哈佛大学的学业已经完成了一大半，还向高年级学生传授关于随机过程的知识。在斯坦福大学(Stanford)，Harrison专攻统计学中的一个分支——因果推断，并搜寻着能让父亲回家的线索。

拜登曾会见在俄罗斯被捕的篮球明星布兰妮·格里娜(Brittney Griner)以及在2023年10月7日以色列袭击事件中被劫人质的家属，然而囚禁在中国的人员的家属却无法得到这种关注。



Harrison Li在华盛顿对立法者表示，拜登政府任期的尾声是争取其父亲获释的“关键窗口期”。图片来源：JAMES T. AREDDY/THE WALL STREET JOURNAL

没有人确切知道怎样才能让这些美国人离开中国。据人权组织中美对话基金会(Dui Hua Foundation)称，有200多名美国人在中国被监禁，或以其他方式遭到不公正的关押。与中国不同，俄罗斯和哈马斯都坦率地表示了想要什么作为交换。

现年62岁的李凯每月可以给Harrison打两次电话。李凯通常会说自己很好，不用担心。每次通话六分半钟后，会有一个中文语音提醒说，还有一分钟。



在李凯被监禁期间，他的家人卖掉了他的渔船。现在李凯被释放，他说他想去钓鱼。图片来源：LI FAMILY

在父亲被监禁期间，Harrison和母亲关闭了李凯作为副业经营的两家加油站，并卖掉了他最珍爱的财产之一——一艘渔船。

但2019年那波最初的媒体关注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Harrison担心媒体会让父亲的处境变得更糟。“我是学统计的。我更愿意做这个，”他说。

斯威丹的母亲认为，她唯一能借助的手段就是激起民意。她曾是一名追债人，现在需要借助助行器行走。她设法让得克萨斯州共和党参议员特德·克鲁兹(Ted Cruz)和演员梅尔·吉布森(Mel Gibson)关注到她儿子的处境，吉布森还录制了一段视频表示支持。

即便如此，现年49岁的斯威丹还是在一家短期关押犯人的拘留所里待了许多年。他和其他人挤在一起，睡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关押室里从不关灯，还会引来青蛙。

人质外交

北京方面已显示出对换囚持开放态度，2021年曾与加拿大和美国合作策划了一次复杂的换囚行动，涉及华为(Huawei)高管孟晚舟和两名加拿大人。孟晚舟此前因美国的指控在加拿大被捕，在孟晚舟被捕后，中国方面抓捕了这两名加拿大人。



在得克萨斯州，凯瑟琳·斯威丹发起了一场孤独的战斗，以引起人们对她儿子马克·斯威丹困境的关注。图片来源：WAYNE ABBOTT

但在2022年，拜登政府警告计划前往中国的美国人，他们可能会遭到拘留或被禁止离境，此举激怒了北京方面。去年，美国提高了警告级别，敦促美国人重新考虑前往中国的旅行。

2023年初，中国驻美大使馆在与国会助手的一次会议上发出了新的信号。其中一名助手提到了斯威丹的案件，并敦促“释放他”。中国大使馆的一位高级官员回答说：“不，交换。”

同年晚些时候布林肯访问北京期间，美方官员提到了这些囚犯。讨论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美国代表团在没有达成解决方案的情况下离开。“我们离开的时候感觉我们已经抛出了诱饵，”一名美国官员说。

在中国，美国驻华大使伯恩斯(Nicholas Burns)采取了不同寻常的举措，亲自到监狱探视Lin、李凯和斯威丹。

在探视斯威丹时，伯恩斯没有理会官员们不要接触斯威丹的指示，并与他握了手。伯恩斯在他们第三次会面时承诺：“下次我见到你时，我们会一起走出这里。”

伯恩斯还给维吾尔活动人士努里·特克尔的母亲马木提打了电话，美国驻华大使馆还派外交官前往新疆看望了她。

特克尔出生在中国文化大革命期间新疆的一个政府再教育营，1995年移居美国，现在是美国公民。



美国总统拜登和中国领导人习近平去年在旧金山附近会面。图片来源：DOUG MILLS/PRESS POOL

随着中国政府对维吾尔人的迫害加剧，特克尔写了一本书，重点讲述了他父母的遭遇。当特克尔在视频通话中向父亲展示这本书的校样时，他父亲表现得很自豪。但在该书于2022年出版之前，他的父亲去世了。

不久后，在美国白宫的一次招待会上，特克尔向拜登求助。他说：“我妈妈孤立无援。”

2023年秋季，拜登在加州会见中国领导人习近平时，提到了这些囚犯，并请求习近平允许马木提出国旅行。大约在同一时间，斯威丹被转移到了一所监狱，在水泥地上睡了11年之后，他终于有了一张床。今年1月，他获准在五年多来首次和母亲通电话。

第一步

7月，布林肯在老挝与中国外交部长王毅会晤，双方就第一步行动达成一致：自2006年以来一直被拘留的牧师Lin将获释。作为交换，美国将释放研读音乐的中国留学生Xiaolei Wu ，他曾在波士顿因威胁当地一名中国活动人士而被判有罪。

8月，美国和俄罗斯策划了冷战以来规模最大、最复杂的东西方换囚计划。莫斯科方面释放了《华尔街日报》(The Wall Street Journal)记者埃文·格什科维奇(Evan Gershkovich)和另外十几个人，其中包括俄罗斯异见人士，以换取被关押在美国和欧洲的俄罗斯人。



今年，俄罗斯释放了《华尔街日报》记者埃文·格什科维奇，这次复杂的换囚涉及多个国家和24名囚犯。图片来源：KENT NISHIMURA FOR WSJ

李凯在狱中曾中风，还因病掉了一颗牙。新冠疫情期间，他在上海青浦监狱被关了将近三年，几乎每天24小时都待在牢房里。他被关押在收容外籍人员的八监区(Brigade No. 8)，那里的囚犯住在最多可容纳12人的牢房里。李凯数了数，这座监狱里还有15名美国人。

李凯被监禁六年后，他的父亲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去世。

9月份Lin获释几天后，Harrison Li终于争取到与沙利文在白宫会面的机会；沙利文告诉Harrison和他的母亲，这只是“第一步”。



9月，在国会山举行的一场令人动容的听证会后，被关押在中国的美国人的亲属互相拥抱。图片来源：JAMES T. AREDDY/WSJ

第二天早上，Harrison出现在国会山，身边是其他被中国监禁的美国人的亲属，他带着愤怒的语气，列举了美国与其他国家达成的协议，他说：“那我爸爸呢？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

Harrison的母亲坐在他身后两排的位置啜泣着。

达成协议

拜登当时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与习近平讨论美国囚犯问题：在南美洲举行的峰会。



上个月获释后，在美国驻华大使伯恩斯和负责人质事务的总统特使罗杰·卡斯滕斯陪同下的马克·斯威丹。图片来源：U.S. STATE DEPARTMENT

当时，一项更广泛协议的轮廓已经形成：如果中国释放美国优先名单上的另外两名美国人，华盛顿方面将下调中国旅行警告级别。北京方面还希望中国情报官员Yanjun Xu等人回国，此人于2018年被捕，并被判有间谍罪，罪名主要涉及航空技术间谍活动等。

拜登与习近平会晤大约10天后，中国当局释放了斯威丹、李凯和梁成运，78岁的梁成运去年被判犯有间谍罪。他们把这些囚犯带到北京机场的一个私人房间，伯恩斯在那里给了他们护照，并拥抱了他们。“你现在是自由人了，”伯恩斯对他们每个人说。

马木提在机场认出伯恩斯后泪流满面。在飞机上，她紧紧地握着那本久违的中国护照。

中国在11月28日表示，四名中国公民已返回中国，其中三人曾被羁押在美国监狱，另一人被中国称为逃犯。

马木提获准离开中国，这是北京方面针对美国批评中方维吾尔族少数民族政策所做出的罕见回应。中国外交部在回复书面提问时为新疆政策进行了辩护；但没有就为何允许马木提前往美国发表评论。

感恩节的晚上，马木提在弗吉尼亚州费尔法克斯县喝着茶，她的家人正在准备维吾尔风味的晚餐，包括羊肉炖菜和蒸米饭。

“看到我女儿跑向她奶奶，仿佛她们早已相识，我流下了眼泪，”努里·特克尔说。

与儿子Harrison团聚后，李凯说：“等我安顿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钓鱼。”



在弗吉尼亚州费尔法克斯，马木提与家人一起庆祝时拥抱了孙子。图片来源：TING SHEN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