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瑜珊编辑/漆菲

当地时间2月27日下午，在迪亚巴克尔（Diyarbakır）这个被誉为“土耳其库区非官方首都”的城市，成千上万的库尔德人聚集在广场，共同收听来自伊姆拉勒岛监狱中的库尔德工人党（PKK，下称“库工党”）领导人阿卜杜拉·厄贾兰的历史性倡议。


2月27日，迪亚巴克尔街头，人们举着厄贾兰的海报庆祝。

17时许，土耳其议会第三大党、亲库尔德人的人民平等与民主党（DEM）通过电视直播先后用库尔德语和土耳其语宣读了厄贾兰的亲笔信。他明确提出“库工党应召开大会并宣布自行解散”，并呼吁所有武装团体都应放下武器。


2月27日，人民平等与民主党议员Pervin Buldan在伊斯坦布尔的新闻发布会上宣读厄贾兰的亲笔信。

3月1日，库工党宣布即日起与土耳其停火，以响应厄贾兰的呼吁。库工党发布声明称，除非受到攻击，其部队不再采取武装行动。不过，库工党强调，只有在厄贾兰“亲自指导与参与的前提下”才会召开党代表大会，进一步讨论解除武装与解散政党的问题。

这一声明是否意味着库工党与土耳其长达四十多年的冲突走入尾声？生活在土耳其以及周边国家的库尔德人又将迎来怎样的命运？

持续已久的谈判厄贾兰突如其来的声明让许多人感到惊讶。他是库工党创始人，也是许多库尔德人的精神领袖。1999年于肯尼亚被捕以来，厄贾兰一直被单独监禁在伊姆拉勒岛监狱。而自2020年3月起，他被禁止与律师及家人接触。

在很多人看来，如今的和平谈判始于2024年10月。当时，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的高级盟友、民族主义运动党（MHP）领导人德夫莱特·巴赫切利（Devlet Bahceli）突然提议，称如果厄贾兰同意宣布解散其非法武装组织，土耳其政府将重新考虑其终身监禁不得假释的条件。


民族主义运动党领导人德夫莱特·巴赫切利，他是埃尔多安的高级盟友。

在巴赫切利抛出橄榄枝的次日，厄贾兰的侄子奥马尔·厄贾兰被允许时隔四年首次前往监狱探访叔叔。

但同一时间，库工党成员对土耳其航空航天工业公司发动了爆炸袭击，原因是“该公司参与生产用于袭击库尔德平民的武器”。袭击发生后，人民平等与民主党谴责这一做法破坏了土耳其社会“讨论（和平）解决方案和对话的可能性”。库工党辩称，两名武装分子对此次袭击“策划已久”，并否认它与巴赫切利的提议有关。

这一袭击当时被认为是库工党内部权力斗争的结果。不过，厄贾兰此次提出倡议后，库工党迅速作出回应，似乎已在内部达成共识。

事实上，土耳其与厄贾兰的谈判早就开始了。今年3月1日，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土耳其语频道采访时，隶属库工党的“人民大会”（Kongra-Gel）联合主席雷姆齐·卡尔塔尔（Remzi Kartal）称，土耳其官员与厄贾兰进行了约一年的会谈。在厄贾兰发布声明前，库工党旗下的“库尔德斯坦社群联盟”执行委员会成员祖贝伊尔·艾达尔（Zübeyir Aydar）也在库尔德电视台Medya TV的采访中透露过这一信息。

为了推动关系正常化，土耳其派出了经验丰富的人民平等与民主党代表佩文·布尔丹（Pervin Buldan）、雪瑞·苏雷亚·恩德尔（Sırrı Süreyya Önder）等人组成代表团，与厄贾兰举行会谈。到目前为止，他们已与厄贾兰进行过三次会面（分别在去年12月28日、今年1月20日与2月27日）。



2月27日，厄贾兰（中）与人民平等与民主党代表团成员合影。

此外，代表团还会见了土耳其的主要政治力量和著名活动家，包括被监禁的前土耳其议员塞拉赫丁·德米尔塔什（Selahattin Demirtaş）。2月中旬，代表团还前往伊拉克库尔德地区，与该地区政府领导人、库尔德斯坦民主党领导人巴尔扎尼以及库尔德斯坦爱国联盟领导人塔拉巴尼会面。

2月14日，人民平等与民主党提交了一份针对土耳其库尔德问题的“社会协议”提案，包含四项主要诉求：结束厄贾兰的孤立并确保他直接参与谈判进程；确保国家民主化并在宪法中保障库尔德人的权利；确保各民族享有平等权利，包括接受少数民族语言教育的权利；土耳其停止针对境外库尔德武装的军事行动。

该党放弃了会引起争议的一些诉求，例如“实现库尔德自治”与“赦免厄贾兰”。但若想达成“社会协议”，土耳其需要先修改宪法。鉴于该国宪法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性质，拟议的修正案预计会在公众辩论中引发争议，这让一些议员对修宪持反对立场。

此前有猜测称，埃尔多安试图通过寻求库尔德人的支持，制定一部能让自己无限期执政的新宪法。土耳其反对派认为，正在进行的土库关系正常化是埃尔多安试图在2028年大选后延长统治的战略性尝试。根据土耳其现行宪法，除非提前举行选举，否则埃尔多安没有资格寻求连任，而提前选举需要在议会投票中获得多数，以正义与发展党（AKP，下称“正发党”）为首的执政联盟目前不具备这一条件。

随着土耳其政府与人民平等与民主党达成协议，或将让新宪法获得议会批准，因为亲库尔德政党是土耳其立法机构中的第三大政治力量。但由于执政联盟的支持率不断下降，使得宪法公投成为一个风险与收益并存的选项。

持续40多年的冲突厄贾兰的倡议公布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表达了谨慎乐观。“我们面临一个历史性机遇，可以朝着摧毁恐怖之墙的目标迈进。”他在2月28日回应说，土耳其将密切关注，确保谈判“圆满结束”，并表示：“当恐怖主义和武器的压力消除后，民主政治的空间自然就会扩大。”

而第二天，埃尔多安在伊斯坦布尔的开斋晚宴上警告说：“如果（库工党的）承诺没有兑现，并试图拖延或欺骗，我们将继续行动，直到消灭最后一个恐怖分子。”他补充称，土耳其准备参与谈判，但若有必要，在使用武力上也不会犹豫。



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警告说，如果库工党试图欺骗或采取拖延战术，将会承担责任。

埃尔多安的态度反映出四十多年来库工党与土耳其政府之间的长期敌对状态。库工党自1979年创立以来，寻求通过武力在土耳其和叙利亚、伊拉克和伊朗交界的库尔德人聚居区建立独立的库尔德人国家。为了反对土耳其政府长期以来针对库尔德人的压迫，该组织于1984年8月发起“库尔德人起义”，标志双方高烈度冲突的开始。

四十多年来，冲突造成4万多人丧生，数十万人流离失所。双方均被指控参与恐怖活动并针对平民，库工党轰炸城市中心并招募儿童兵，发动多起屠杀平民的袭击，其中最臭名昭著的事件，例如皮纳尔奇克大屠杀和奥尔塔巴格大屠杀。它也因此被土耳其、美国、欧盟等国家与地区指定为恐怖组织。为了铲除库工党，土方烧毁了数千个村庄，屠杀了成千上万的库尔德平民。

其间，双方也曾多次停火，甚至进行和平谈判，但均以失败告终。比如，库工党曾于1993年与1995年两次宣布单方面停火。厄贾兰1999年被捕后，库工党进行重组，选举产生新的领导集团，并宣称希望以民主方式解决冲突。随后，库工党单方面宣布停火，此次停火持续了五年。

到了2004年，库工党内部产生分裂——改革派希望彻底解除武装，保守派希望恢复武装叛乱。随着后者占据主导，库工党宣布结束停火。

如今的倡议并非厄贾兰首次做出的和平努力。2012年底，土耳其政府曾与厄贾兰进行过秘密谈判。2013年3月，双方宣布停火，库工党游击队员从土耳其山区撤往伊拉克北部山区。

这之后，由于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崛起，库工党前往伊拉克与叙利亚战场支援当地库尔德人对抗恐怖主义。然而，土耳其政府不仅未支持反恐，反而利用这一机会武装入侵叙利亚，对库尔德人进行袭击，导致和平进程再次搁置。

和平努力多次失败的情况下，厄贾兰的解散倡议是否会重蹈覆辙？英国埃克塞特大学库尔德研究者尤努斯·阿巴凯（Yunus Abakay）向《凤凰周刊》分析称，“此次和平倡议与上次（2012年-2015年）不同，上次更像是一个由政府主导的国家项目。这一次则是由在野的民族主义运动党与正发党（执政党）达成共识，前者是主导者。这意味着该倡议更加具有民意基础。”

同时，当前的政治背景也有助于新的谈判取得成功。近几个月来，土耳其国内与地区局势发生巨变，解决库尔德问题迫在眉睫。“如今地区的混乱与冲突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各方都在走向协商。”库尔德女作家莱伊拉·哈立德（Leyla Khalid）告诉《凤凰周刊》，“厄贾兰在库尔德问题上一直拥有极大的话语权，他最适合提出这个方案。”

站在库工党的角度看，其在土耳其的军事实力早已被削弱，因此有兴趣接受停火提议。巴黎政治学院研究员拜拉姆·巴尔奇（Bayram Balci）称，“库工党曾经能在土耳其开展复杂的军事行动，但近年来急转直下，尤当土耳其在装备方面升级换代之后，让库工党难以为继。”

因此，厄贾兰的倡议得到许多库尔德人的欢迎。伊拉克库尔德地区领导人巴尔扎尼在社交平台X上表示：“我们热烈欢迎厄贾兰的讲话以及他对解除库工党武装的呼吁，我们呼吁库尔德工人党遵守并执行这一倡议……如今只有通过和平、文明和民主斗争，而非武装斗争和暴力冲突，才能取得更好的结果和成就。”

巴尔扎尼还许诺，伊拉克库尔德地区“将全力支持和平进程，并愿尽一切努力确保这一进程取得成功”。

库工党的转型迫在眉睫，开启新的斗争阶段也有助于库尔德问题的解决。“库工党的党员们会放下武器，但不会改变其思想和意识形态，他们将转向政治工作。”叙利亚库尔德问题研究者阿雅（Aya）向《凤凰周刊》预测说。

也有人对和平倡议的前景持不同态度。法国国际关系和战略研究院副院长比利恩（Didier Billion）认为，该组织的一部分成员可能会拒绝立即放下武器，因为他们想要得到保证。“厄贾兰的声明影响深远，但迄今为止，土耳其政府尚未提供任何实质性保障，也没有宣布释放政治犯或停止对库尔德政党施加压力。”

库尔德艺术家胡安（Juan）的父亲来自库工党，曾在一次游击战中牺牲。谈到厄贾兰的倡议，胡安向《凤凰周刊》表达了无奈之情。“我理解Apo的话，没有人想要拿起武器作战，我们早就不想再打仗了。”他说，“但你让那些游击队员去哪里呢？他们没有工资，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真心，相信自己的战斗能为库尔德人争取自由。”Apo是厄贾兰的支持者对他的昵称，在库尔德语中也有“叔伯”的含义。


库工党的游击队。

在人民平等与民主党成员眼中，此次和平努力能否成功取决于埃尔多安的态度。“现在球在政府手里。”该党副主席古丽斯坦·科齐吉特（Gulistan Kilic Kocyigit）呼吁，“政府应该承担起责任，立即采取措施实现民主化……如果没有民主化，政府继续无视库尔德人的基本自由，我们又当如何共同生活、建设未来呢？”

长期以来，库尔德语在土耳其的公共场所被禁止使用，土耳其政府甚至否认库尔德人的存在，将其称作“山地土耳其人”。自2002年埃尔多安上台以来，土耳其为了能早日加入欧盟，逐步取消了对库尔德语使用的限制。但一些批评人士认为，土政府在赋予该国库尔德人更多权利方面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库尔德自治前景如何？库尔德人是一个生活在西亚的伊朗语游牧民族，总人口约3000万，为中东地区第四大族裔，主要分布在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伊朗四国境内。然而，它从未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


库尔德人聚居区地图。来源：BBC

据信，库工党有6万名成员。1979年成立之初，其意识形态是革命社会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与库尔德民族主义的融合，主张人民斗争是解放与建立独立库尔德斯坦的唯一方式。该组织的成立缘于土耳其库尔德人对日益增长的压迫的不满，其目的是为库尔德少数民族争取语言、文化和政治权利。

与许多学者声称的不同，库工党事实上早已放弃了建立独立国家的诉求。1999年厄贾兰被捕后，在狱中继续思考与规划库尔德地区的未来。他意识到民族主义运动及民族国家模式的局限性，放弃了建立独立库尔德斯坦的目标。

受到无政府主义社会生态学家默里·布克钦（Murray Bookchin）等西方思想家的影响，厄贾兰提出“民主邦联主义”（Democratic confederalism），鼓励库尔德人放弃与国家的对抗，选择在各个库尔德人所在国以联邦形式建立一个民主、分散、自治的组织体系。

“民主邦联主义”受到许多库尔德团体的欢迎，并在不同地区得到实践，比如叙利亚北部和东部早就按照这一模式实现了事实上的自治。

1979年-1998年，在时任叙利亚总统哈菲兹·阿萨德的默许下，厄贾兰长期驻留叙利亚，促使库工党势力在土叙边境发展壮大。当他被驱逐后，此前追随他的旧部留在叙利亚，并于2003年组建了“民主联盟党”（PYD）。

叙利亚内战期间，为集中精力应对反对派，叙利亚政府军于2012年撤出该国北部和东部地区，民主联盟党及其武装接管了该地区，并于2014年初宣布自治。同时，库尔德人协同北部其他民族在对抗“伊斯兰国”的斗争中崭露头角，成为叙利亚内战中的第三股势力。

这一过程中，库工党在政治、军事、武器、资金等方面给予叙利亚库尔德人极大支持。该组织的许多成员甚至移居叙利亚，推动“民主邦联主义”在该国的落地。

库工党在叙利亚的长期存在让土耳其倍感忧虑。为了防止叙利亚库尔德人的自治对本国造成影响，土耳其多次入侵叙利亚打击库尔德武装，并长期支持叙利亚反对派对抗中央政府与库尔德自治区，去年年底推翻阿萨德政权的“沙姆解放组织”（HTS）正是受到土耳其的支持。


土军常常以打击库工党为由进入叙利亚。

为了免于自身利益受损，叙利亚北部和东部自治政府的统治者有意与库工党做出切割，库尔德武装“人民保护部队”（YPG）、多民族武装“叙利亚民主力量”（SDF）就多次与之撇清关系。


“叙利亚民主力量”领导人马兹卢姆·阿卜迪有意与库工党作出切割。

对于厄贾兰的倡议，“叙利亚民主力量”领导人马兹卢姆·阿卜迪（Mazloum Abdi）回应说：“放下武器的问题与库工党有关，与我们无关。但如果这次和平行动成功，我们将从中受益。届时土耳其不再面临危险，也不再会有借口攻击我们的地区。”

在许多学者看来，叙利亚与土耳其的库尔德问题早已交织。美国布鲁金斯学会高级客座研究员阿斯利·艾丁塔斯巴斯（Asli Aydintasbas）认为：“土耳其的和平进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叙利亚内部出现的情况与未来达成的协议，因此我们看到，土耳其变得更加谨慎。”

比利恩认为，厄贾兰的声明或将对周边地区局势产生影响：“如果厄贾兰能成功说服埃尔多安做出让步，他或许也能说服叙利亚的库尔德人，让其与叙利亚新当局达成妥协。”

此前传出消息，在叙利亚北部和东部自治政府与叙利亚中央政府代表最近的会晤中，前者表态称：在保持地区自治的前提下，同意将“叙利亚民主力量”与隶属于自治政府的安全机构整合到叙利亚国家军队中，以加强国家的实力；同时将从叙利亚北部与东部撤出所有非叙利亚战斗人员，即库工党成员。


“叙利亚民主力量”成员列队前进。

如果上述消息成真，意味着叙利亚北部和东部或将成为新的库尔德自治区，从而让厄贾兰的“民主邦联主义”思想进一步落地。

不过，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和平进程也可能出现新的反复。库尔德研究者阿巴凯向《凤凰周刊》指出，“结束这一切需要时间，库工党首先会结束与土耳其的战斗，但这并不意味他们就真的放下武器。我认为，确保叙利亚北部和东部自治政府的合法性，是库尔德人当前最主要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