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红土地,与他童年的刚果记忆重叠在一起。“它跟非洲太像了。”奈斯还记得2010年第一次落地云南时,“家”的记忆在闪现,仿佛钻进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洲。
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六辆面包车载满了奈斯与妻子邓旻燕的家当,沿着盘旋的山路,驶向云南北部的乌龙镇园子村老转地小组。这位非洲出生、欧洲求学,在华工作生活数十年的欧洲外交官,就这般“闯入”云南。
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山间,奈斯建起了卡比杉农场和三层别墅小院,租种的田地里,果树、菜地和鲜花环绕,养着鸡、狗与蜜蜂。
在非洲语中,卡比杉意为“好的”,每天,奈斯泡在卡比杉农场八小时,只是静静地观察土地与植物的变化。
“我是土地的管家,不需要干预土地,只需要顺势而为。”奈斯遵循着一种“无为而治”的“朴门农业”(permaculture)种地模式:不翻耕、不施化肥、不打农药、不驱虫,所有的植物自然生长,相互依存。
奈斯“遵循本心”度过了大半生,他寻着青春期读到的法译本《道德经》,被东方文化吸引,最后选择留在中国、为绿色中国献出一份力。卡比杉的红土地不仅是一片农场,也是他漂泊一生后,最终决定度过余生的“地球村”
寻“根”
非洲是我生命的礼物,父亲却是非洲的殖民官
云南东川早年盛产铜矿,矿石采冶史可从西汉算起,在清朝光绪年间达到顶峰。东川的红土与丰茂的植被常让奈斯想起他的出生地——1950年的比属刚果,矿产丰饶与红土肥沃,还有淳朴的非洲人。
“小时候,我以为非洲是家。”奈斯把非洲的雨林当成生命的“礼物”,他时常光脚在红土地上奔跑,在小花园养绿植。“非洲人能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一切,就像云南农村人一样勤劳。”
奈斯的父亲是比属刚果的殖民官,全权管理地方治理事宜。那时的奈斯不会理解,刚果曾是比利时利奥波德二世的私人领地,当地人被强迫征税、劳动,遭受刑罚与虐待。彼时,刚果民主运动兴起,以刚果共和国第一任总理帕特里斯·卢蒙巴为首的青年政治家掀起了多场民族独立运动。
1960年初比利时取消海外殖民地,刚果正式独立,奈斯跟随家人搬回比利时。奈斯发现,欧洲人并不欢迎他们,他们一家人好像“移民”,异乡感油然而生。
“何处是吾乡?”奈斯没能找到答案。因父亲的工作调动,少年时代的奈斯换过十二所学校。每次刚熟悉一个地方,就必须再次离开。
成年后,奈斯读到埃及新马克思主义者萨米尔·阿明(Samir Amin)等人的著作。“我与父亲争吵了无数次。直到去世前,他仍坚信‘殖民将文明带给了未开化的国家’。”奈斯眼神闪烁,他不认同父亲的“殖民官”工作,也对残暴的西方殖民史不满。
儿时在热带雨林里穿梭的自由,该去何处找寻?

奈斯与村民李光和合照。当天,李光和与几位村民正在给奈斯的别墅盖一间新房子。图/顾月冰
直到多年后的2010年,担任比利时驻华大使的奈斯因公访问云南。短短十日,熟悉的山路、植被和当地人出现在眼前。“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云南。”
后来,奈斯遇上了在北京开云南餐馆的东川人邓旻燕。两人决定归隐东川。
刚搬上山时,两人引来全村人围观:一位约一米九的白人老外,带了一位本地媳妇开农场。
“我就没见过外国人。”李光和与其他老转地小组的村民一样,都觉得稀奇,听不懂奈斯讲话,全靠旻燕用东川话翻译。
十余年过去,三十多户村民无人不识奈斯,李光和也成了奈斯口中的“弟弟”。
“你问路,说去山顶的老外家,准能找到这儿。”旻燕给客人指路时如是说。
在旻燕操办下,老转地小组的红土地上,建起了卡比杉农场和三层小别墅。别墅里有六间客房,奈斯用他的六个孩子给房间命名,帕特里夏和桑德琳的名字便在上面——她们是奈斯早年间在布隆迪当海外领事时,收养的两个非洲女儿。
或许是对父辈殖民史的不满与愧疚,奈斯在孤儿院遇见帕特里夏时,内心发颤。“好吧,我爱你,我必须带走你。”一个无人照看的黑人女婴在阳光下冲他笑。同样的心情,让他带走了因饥荒(famine)引发疾病的桑德琳,“她奄奄一息,肚子涨大,头发几乎全秃了。”找不到可怜女婴的家人,奈斯索性收养了她。

奈斯和旻燕站在当地村民的三轮摩托车上,卡比杉的三层小别墅均由本地村民盖成。图/受访者供
顺势而为不能把中国当成房间里的大象
对奈斯来说,来到东方是顺势而为,也是命中注定。
十七八岁时,他第一次在图书馆翻开了一本法语版的《道德经》。“就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奈斯那代人成长于二战后、冷战前,与文学史上“垮掉的一代”同步,恰逢西方价值观遭遇冲击,知识分子陷入反思,老子等东方哲学在欧洲流行。
“《道德经》简单、易读,文本是有力量的。”成为外交官前,奈斯曾在比利时鲁汶大学(KU Leuven)担任社会心理学讲师,他在东方哲学中发现了观察世界的另一种视角。
不同于西方哲学主流的身心二元论,道家讲究身心合一。“我们必须将心灵带入身体,才能走向世界。”奈斯笃定,这是东方哲学对西方最有趣的贡献。
道家的“无为而治”指引着奈斯,让他以一种开放的方式走向世界,他开始“跟随本心,找到自己的路”。
奈斯真正零距离接触中国,始于一通越洋电话——“我要去担任比利时新外长的顾问了,你有兴趣(来中国)接替我吗?”1996年,仍是比利时驻日本大阪总领事的奈斯突然接到驻上海同事的电话。在日本时,奈斯接触到了“禅”与冥想,其起源于中国佛教。日本社会遍地的中国文化印记,让他对东方古国充满好奇。
时年47岁的奈斯挂了电话,只思索了一分钟,便拨回去:“我愿意”。

2024年12月,奈斯正在卡比杉检查植物生长。 图/顾月冰
1996年,中国正在改革开放进行时。“落地老虹桥机场,上海还是发展中国家的样貌。”奈斯和第二任妻子顾青在苏州待了几天,人潮涌动、热闹喧腾。他脑海里只记得寒山寺的一口大钟,和满大街穿行的自行车。
比利时重“经济外交”,奈斯任外交官时,关注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崛起,也见证了不同时代、不同城市的中国发展。
“政府总是在解决问题,就像邓小平所说‘摸着石头过河’,一边行动,一边将障碍移开,这就是中国政府的工作方式。它非常务实。”奈斯引用《道德经》中的“治大国如烹小鲜”描述中国政府治理的精髓。
“中国是一个大国,治理上要仔细认真。”奈斯意味深长地回溯,“掌握权力时,实则是肩负起了对人民的责任。”
烹小鲜正是体察国情民意之时,必须小心,否则就会浪费食材。亦不能操之过急、马虎怠慢,以民为本、尊重规律。
2013年,奈斯卸任驻华大使时,他在长篇声明里提到全球化最紧迫的问题——世界如何融入中国,以及中国如何融入世界。“中国是全球贸易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欧洲必须要跟东方的超级大国打交道,不能把中国当成房间里的大象。”当逆全球化抬头、西方政客提出“小院高墙”“去风险化”等政策时,奈斯多次发出警告。
从哲学到国家治理,奈斯理解了东方之道。至今,他保持着晨起冥想、练汉字的习惯,原木色的书房里摆满了东方哲学的书籍。
奈斯决定做中欧经贸、文化交往的桥梁与纽带。他又背上了几个“中欧”相关机构联合创始人的头衔。“世界是一个整体,也是一个小村庄。我们必须保持全球化,才能确保供应链畅通。”他说。

奈斯带着外国友人,品尝云南村民刚摘好的水果。图/受访者供
道法自然再不保护环境,下一代人就将无地可用退休后的奈斯,俨然是一位遵循“道法自然”的农场主。
在卡比杉,奈斯围起了十块小型生态循环田——木头做围栏,四周种着防止物种入侵的球茎类植物(bulb plants)、吸收土壤矿物质的聚合草(comfrey)、提供氮肥的苜蓿草和除虫菊。时间过去,木头腐烂,生出新的菌类,成为土壤的天然肥力。
奈斯从不过多干预土地,日常重在观察植物和土地间的“协同生长”,“一旦找到合适的植物组合,我会将其复制到其他生态田上。”卡比杉采用的朴门农业,由澳大利亚生态学家比尔·莫利森在1974年提出,曾受到日本“自然农业”与道教的影响,它正是“无为”模式在农业上的体现。
“在朴门农业中,恢复土壤的生命力(养地)是漫长的过程,常常需要一两个世纪。”奈斯和旻燕的红土地才养了十二年,仍需静待其恢复活力。2024年起,他们又种下了有机的红薯、土豆、萝卜、藜麦和荞麦,现已有不错的收成。

2025年3月的云南东川,卡比杉周围的山间全绿了,古杜鹃树开出淡粉色的花。 图/受访者供
鉴于奈斯是有着丰富中西方交往经验的前大使,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全球推动者(Global Facilitator)”——连接中欧交往、推动环保、构建国际生态社区。
从卡比杉(好村)步行十分钟,便能望见奈斯与朋友们正在打造的国际生态社区(IBC),它由一栋栋未改造的红土老房子组成。
2013年,红土老房子设备落后、年久失修,村委会给三十多户老转地村民在公路口建了新农村。“起初,村委会不知如何处理旧房子,想拆掉。可老房子是云南历史的一部分。”十年间,奈斯与乌龙镇多任书记沟通协调,提出了将老房子改造为国际生态社区的计划。
秉承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绿色发展理念,东川区、乌龙镇各级政府支持奈斯的生态村计划,并为国际生态社区的水电、网络、停车场等基础设施建设提供资金支持。
奈斯与几位中外友人是“七位先行者”,已经租下了三十多栋房子中的七栋,包括“两位法国人、两位西班牙人、一位比利时人和一对中国夫妇。”
曾长居南京的法国人工智能教授郝睿德(Ryde)便是其中之一。他的房子是紧邻村出口的一栋两层楼。每次来老转地,郝睿德都要看看自己那栋还未开工的房子,和院子里的奶牛打招呼。“一楼做起居室,主卧放在二楼,起床开窗就能看山景。”郝睿德拿着笔记本勾画了户型草图。
2025年的春天,奈斯和朋友们即将启动七栋老房子的重建工作。整体构建由另一位先行者、法国生态建筑师Julien负责监工设计。
在浙江德清县莫干山,奈斯与另一位中国合伙人章斌也在推行类似的国际生态社区“梧桐-Acaci绿色引擎行动”,Acaci是西方槐树的意思,象征着知识与长寿。
“留在中国的生态农村与现代科技相结合的地方,是我们心目中的归宿。”奈斯一群人在人工智能、工程和绿色生态等技术方面各有专长,他们相信中国的绿色发展之路将引领世界。
走过非洲、欧洲,最后留在中国的农村。奈斯称自己是“特立独行的人,不属于任何地方”。他在卡比杉种下了心中的“地球村”,跟随本心,走出了自己的路。

奈斯站在即将春色满园的卡比杉农场。图/受访者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