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围绕的特朗普几件大事，第一，是当选认定。1月6日，美国副总统哈里斯主持国会联席会议，确认特朗普当选总统。四年前的同一天，在国会点票计数的时候发生了国会山冲击事件。这次有家英国媒体挺能整活，找了个肢体语言专家解读哈里斯的肢体动作和微表情，最后得出结论说，她内心非常愤怒，努力用冷冰冰的表情来掩饰内心的愤怒。



当地时间1月6日，美国副总统哈里斯主持国会参众两院的联席会议。视频截图

当然，跟特朗普不同的是，尽管哈里斯内心可能是反对的，她原本预期并希望享受当她宣布自己赢得选举人票的时候，民主党人在那疯狂欢呼鼓掌，但现在要展现出虽然输了，但情绪比较放松。

第二，国会确认当选结果后，特朗普的表现也很有意思。他一直待在海湖庄园，马斯克也赖在里面，笼罩在总统级的安全保护伞之下。在海湖庄园进行的记者招待会上，特朗普向全球演示了一次教科书级别的议程设置，在跟记者的问答过程中，他直接抛出一个全新的议题，就是所谓的美国领土夺取问题。



特朗普儿子在“X”发布的梗图 社交媒体X

除了之前的加拿大之外，特朗普明确提到格陵兰岛，出于军事和安全的理由，绝对要控制格陵兰岛，包括巴拿马运河。他还明确表示：拒绝排除“以军事或经济胁迫手段控制巴拿马运河和格陵兰岛”的可能性。

此话一出，占据全球所有媒体的头版头条，引来各方竞相解读，探究、理解特朗普这个心思背后的生意，然后去阐释、演绎由此会给世界带来什么变化等等。

但事实上，这就是我之前说过的，特朗普上台后所有的重大政策都要接受“皇帝的新装”检验。那么，什么叫“皇帝的新装”检验？

首先，大家静下心来想一想，是不是有一些曾经非常热闹、相较领土可能对特朗普第二任期更加重要、更深层次与今天美国面临的问题所绑定的一些议题，突然间消失了？

3秒钟内，大家脑子里面反应出来的议题是什么？比如特朗普的基本盘MAGA和以马斯克等人为代表的上层硅谷科技右翼围绕H-1B签证展开的争论。

现在这个问题争论出结果了吗？特朗普对此做出清晰表态了吗？如果都没有的话，这就是我说的特朗普基于政治动员、议程设置和持续炒作，所实施的一种“跑火车式”的治理方式。



马斯克发帖称要在H-1B签证一事上与反对者“展开战争”社交媒体X

换个国籍，大家可能比较容易理解一些，就类似于在国内社交媒体上，有人不止一次地传播过一个阴谋论观点，即用一个新的热点去遮蔽老的问题。什么意思？就是转移大众注意力。

特朗普向大家作出了经典地演绎：回答不了移民问题，到目前为止也没有消息证明成功邀请到了大国领导人参加他的就职典礼，也不可能在24小时内解决俄乌冲突，也就是说现在至少有三个牛X已经吹破了；但是，没关系，我现在有了第四个牛X，然后你们都跟着开始讨论第四牛X的可能性等等。你看，这就是他的成功之处。

这种行为模式的特点是什么？他充分利用了自己所处的职务位置，他在这个位子上发表的一言一行所具有的影响力，会被媒体放在放大镜下进行解读。

他之所以这样讲，是希望大家从中发现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不是要你媒体用放大镜来解读我的言论和行为，而是我就随便抛一个东西，然后你们都跟我走；至于我抛出这个东西的目的是什么，其实真实目的只有他自己能够知道。

现在有人开始头头是道地分析说回到18、

19世纪地缘政治、什么从海权理论去控制格陵兰岛等等，这在一定程度上属于正确的废话。但有些自媒体UP主已经慢慢回过味儿来了。我看到有一两个视频在问这样的问题：特朗普说要把加拿大变成美国的第51州，要把巴拿马运河重新拿回来，要把格陵兰恢复成美军托管，那么历史上这些事情为什么没有发生呢？

现在就美国在国际体系中所具有的影响力而言，它并不是处在上升通道上，甚至反而是处于下降通道。当它处于比现在更加高阶位、势力比现在更强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把这些地方拿下来？可能有两种答案。

第一，那时候的美国领导人蠢，特朗普比他们都聪明，他看破了本质，这件事早该做了，已经拖了太长时间，现在是天降美国以伟人，由特朗普来做。第二，就说现在这种情况，加拿大难道是独立于美国之外的吗？想要控制一个国家，在这个地方形成地缘政治优势，这是一个战略目标，但实现这个战略目标有很多不同的方式。

从人类社会的历史演进来看，从直接控制转向间接控制，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当有人赞美美国是一个良性霸权，探讨美国霸权能比英国更持久的时候，是盛赞它推行了一套间接统治的制度。美国用一种国际游戏规则，而不是直接采用殖民地式的占领和控制，这极大地降低了维持霸权所需要的成本，提升了霸权的收益。

有人说格陵兰岛上的矿产资源、军事基地等，但问题是如果美国真的派军队去驻扎，格陵兰真的有胆子违抗吗？美国实际所获收益真的比所谓真正吞并以后会更少吗？

布林肯在这个问题上对特朗普的批评，其实是所有受过系统国际关系理论教育、同时从事过外交事务的人，在看到这类事情时可能有的一种共识，就是说你让我从何说起，你说的这件事不具备可行性，尤其是对加拿大的吞并，当然格陵兰是另一个事，这个我们等会说。

我们继续回到事情本身，前面提到特朗普已经从中至少获得了第一项收益，就是转移了大家对他无法回答的那个问题的注意力——在H-1B签证中，你是支持MAGA，还是支持硅谷科技右翼？

如果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会直接击穿特朗普和他的MAGA支持者之间的深厚关系，所以他娴熟地通过转移媒体注意力的方式抛出了一个新的话题，在短期内拿到了第一项收益。



当地时间1月7日，特朗普在海湖庄园发表讲话。视频截图

第二项收益，则是在进入白宫前，他确认了自己的胜选结果，但还没有举行正式的权力交接仪式，现在距离1月20日还有将近10天时间，他提前十天基本上已经重新抛出、并证明这就是特朗普2.0的执政特点。

记得之前有人说特朗普的第二任期会比第一任期更加成熟，因为他不再是政治素人。如果从现在特朗普的表现来看这个观点，我们必须说这是一个“ yes and no”、汉弗瑞式的回答。什么意思？就是说如果你的预期是特朗普做完一任总统后，现在再次当上总统，所以他知道一个正常的美国总统应该做哪些事，从而让特朗普的行为更加接近一个我们常规意义上理解的美国总统。——不好意思，你想多了，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迹象。

为什么？因为那种成熟迹象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心智成熟，这种心智上的成熟意味着特朗普学会了自我批评和改进。但显然不是这样，特朗普依旧坚持认为自己是完美的。所以在另一个意义上，没错，特朗普确实比第一任期成熟了，他会比第一任期更加坚定、更加顽固，更加自以为是，并且更加极端和激进。

比如，他会娴熟地展现自己从第一任期中“学习到的成果”，偷几个美国总统在写政策文件时使用的词汇，放到他那一堆本质上就是不着调的词汇拼起来的所谓政策主张里面做包装点缀，以此证明“你看我讲过这句话，你们说的这种话我也会说”。掌握这种主动权，对特朗普来说至关重要。因为特朗普的本质问题是他没有治理能力，他没有将一件事——从他的想法到形成政府文件，到具体政策资源分配，再到具体的部门末端推行开来的这样一整套的控制能力。

他是那种具有表演型人格、以自我为中心的大企业领导人，其领导方式就是画饼。然后在此过程中，他需要忠心耿耿、能充分理解领导意图、并知道如何把握分寸的雇员。这个雇员能非常圆滑地把他画得不着边际的饼加以落地和执行，并且知道在聚光灯最浓重的那个时刻，把特朗普放到那个位置上，让他承载全部的光彩。如果你搞砸了，那就换一个。

你可能会问，你凭什么说他是这样一个领导人？你怎么知道他在画饼？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一个具体的方案？

好，如果有具体性方案要把格陵兰拿下来，那么，怎么拿？派谁去拿？当然，这里要说明的一点是，在格陵兰、巴拿马、加拿大这三个问题上，格陵兰真有可能会被拿下来，就是丹麦突然怂了，格陵兰当地出现了一个非常积极的代理人，然后根据当地自治法律条例搞一场公投，而这场公投的结果就是格陵兰宣布从丹麦独立；当然丹麦可以否决也可以支持，然后特朗普加以威胁，丹麦认怂放行——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归根结底，到现在为止，特朗普说的是，你把东西给我，我告诉你我要的理由是经济安全，你自己去理解，如果你不给我，我就对你施加关税大棒。这就是他所有的技术方案。对于这种方案，就看你扛不扛得住压力。

接下来，你会发现特朗普讲的所有话中，缺少三个要素。

第一个，衡量成败的标志性指标，什么叫“拿回来”？

是把格陵兰变成像波多黎各这种形式，即所谓的海外自治领地，还是变成美国的一个联邦州？特朗普说了吗？他没说。为什么？他也没想好啊，他没有把握最终一定能达成哪个结果，所以他就说我要把它拿回来，至于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变得跟现在样不一样就行。

这就是所谓的画大饼的第一个核心特征之一，它没有一个具体指标，没有一个搞业务的人能接受的这样一个指标。

第二个，时间表是什么？

特朗普有四年任期，这四年任期中要面临一次国会中期选举，那么你是准备在中期选举前拿到格陵兰，还是在中期选举后拿到？你有看到记者问他吗？没有时间线，给出一个高大上的、伸缩自如的目标，这是画饼的第二个特征。

第三个，除了讲话之外，采取了哪些行动？

特朗普派自己的儿子飞一趟格陵兰，他儿子到当地拍一套照片，然后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特朗普再对此进行一番操作，这种言行本质上就是构建似是而非的舆论认知和压力。当然，再加上丹麦那边传出来的信息混合在一起，比如国防预算的提升，巡逻编制行动的改变，改个国旗徽章等等。



当地时间1月7日，特朗普长子抵达格陵兰岛进行“私人访问” 社交媒体

口号喊得震天响，目标写得非常大，但缺乏清晰的衡量指标，没有明确的时间节点，相关负责人介入行动的方式是不给资源，也没有任何编制，既没有人，也没有钱，就是通过社交媒体发一些耸人听闻的观点，一般来说就是那种好大喜功、且高度自以为是的领导人的作风。

大家可以考虑看看，这是不是就是特朗普在很多问题上比较常见的一些现象？

所以简单总结一下，在格陵兰、加拿大、巴拿马的问题上，特朗普第二任期和第一任期相比，在知识体系、执政能力和对美国霸权的认识与理解上并没有实现更新，他的世界观、方法论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改变。这是第一个我们可以得出的结论。

第二个结论是——当然你可以理解这种奔赴永远是双向的，世界上的主要国家除了中国以外，大多数国家对于这样一个领导人的出现，也没有做好相应的思想认知和准备。

顺带在政治学上，我们也可以回应制度主义的一个长期假设。亲西方的、尤其是亲美国的政治学研究者经常告诉我们美国的制度设计得非常好，不管选出一个什么样的人、甚至放一只狗在那个位置上，对美国、对世界也不会产生影响。

但很显然，特朗普和不是特朗普的人坐在美国总统这个位子上，对世界是有影响的。而且，大家对于美国国会能在多大程度上对特朗普的行为进行制约，是没什么信心的。美国的制度设计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去制约特朗普的这些出格言论。



2025年1月6日，美国副总统卡马拉-哈里斯和众议院议长迈克-约翰逊出席美国国会联席会议，认证特朗普的当选。REUTERS

最可笑之处还在于，如果上述推理或者分析框架大家接受的话，那么我们基本上可以达成一个共识，其实在冷战结束以后的漫长时间里，美国霸权已经构成了一套以间接统治为核心特征，维持国际体系或者说霸权体系的低成本高收益的机制。

特朗普提出的对领土的“渴望”——究竟怎么控制他没有想清楚，这都不像典型的早年13个殖民地独立后建国、然后开展西进运动，在整个美国大陆上进行土地拓展的行动，而是更加接近于标准的殖民行动，它是美国自认为面临来自其他国家的新型威胁和挑战的背景下，去巩固和维护自己霸权的一种方式。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究竟是为了美国国家利益所提出的方案，还是为了缓和特朗普面对的国内政治矛盾、以及满足他个人某种难以名状的欲望——本质上是错误理解美国国家利益？他关注的是个人荣耀，但他把这种个人荣耀投射到了这个国家。有人甚至用一种很奇怪的角度赞美他，说就像房地产商，他就想囤地，他真的把美国当成一家大型房地产企业遭运营。

这是一个站在美国国家利益上的美国总统应该做的事吗？

这种现象不反常识，反直觉。我们可以借助这样一个反直觉的现象去认真思考，校准长期以来很多被视作理所当然的、用来分析和研究美国行为及政策的一些基础性事实和假设。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找到新时期美国相关行为的一些真实规律。

对于即将上台的特朗普政府可能出台的政策和战略，回归到事实层面，真正意义上以美国国内正在或已经发生的真实事件为基础，进行独立思考，去构建一套更加有效和准确的分析框架，对注定充满各种不确定性的特朗普2.0时期的对外政策进行研判。如今，特朗普在格陵兰、巴拿马和加拿大领土问题上的言论，恰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