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封城5年后 那些在日常中抵抗失忆的普通人(组图)

一个人能在鼠疫和生活的赌博中所赢得的全部东西,就是知识和记忆。——加缪小说《鼠疫》

1 当年的志愿者:“武汉哪里还有什么新冠疫情的痕迹?”




“当年做抗疫志愿者的时候,这还是个新车,只开了50公里。现在已经有40万公里了!还有两年就要报废了。”潘欣转着他的方向盘说。这是2025年2月的一天,他的车正穿行在武汉的街巷上。




潘欣手机上存档的疫情期间“防控车辆专用通行证”。(祖唯纳摄)

他总有点不相信,2020年1月23日武汉封城,那一天,至今过去已经五年了。那时候,人心惶惶,他刚入行做网约车司机才两个星期。此前他刚从一家倒闭的外企出来,刚30岁,充满了工作激情,总想做点什么。封城了,在家里待着也是无聊,正好领导问他要不要去志愿者,他没有犹豫就报了名。

潘欣是他所在团队的300多个志愿者之一。在全城人心惶惶的日子里,接送了许多前往医院的孕妇、病人以及往返养老院的老人。“刚开始根本不知道怕,到怕的时候已经回不去了。”回顾起来,他说。

潘欣户籍所在地是江汉区,做志愿者在是东湖高新区,因为不能跨区,他整整半年没回家,前两个月就睡在车里,后来才被安排了地方住。

“前两个月是太苦了,吃了两个月泡面。” 记忆中,到现在还是那同一个味道的“红烧牛肉味杯面”。每天,在社区站点的白色工作台上吃方便面,口罩直接拉到下巴处,头上有志愿者字样的红色鸭舌帽也不取下来。刚开始还能接受,可吃到半个月就受不了了,“就算山珍海味天天吃也会腻啊。”他说。但那时物资紧缺,外面援助还没进来,能吃的食物只有泡面加火腿肠,没办法,只能熬着。

其实如果不是被问起,潘欣很少和别人主动说起疫情那几年的事情。

武汉哪里还有什么新冠疫情的痕迹?他想不到,顶多想到雷神山和火神山两座医院——这是市政府为接纳疫情期间的病患建设的临时医院,两家医院,据说用了4万人,各用了10天时间就建成了,当时被官方媒体称为“奇迹”,但现在基本处于关闭状态。“两座医院现在都停了!”他说。语气中带着惋惜。

他的武汉普通话尾音拖长,语调上扬着重复:“新冠疫情都过了好多年了!人们都已经遗忘了。”

但他忘不了。疫情结束了,那些生命里的痕迹还以实体的形式存在着,不经意,就会和他撞个满怀。

他开的比亚迪T3车头上放着一枚“抗疫英雄”的徽章,这算是政府对他当时做志愿者的表彰。武汉市公安交通管理局当年给他的车发的“中心城区专用通行证”的牌子,他也一直保管着,放在车上天天日晒,已经有些褪色了。上面有“2020.04”的字样。当年的4月8日,是武汉解除封城的日子。



潘欣后来得到的“抗疫英雄”徽章。(祖唯纳摄)

潘欣自己并不常玩抖音。但疫情那会儿,除了做志愿者接送人,也没别的事情,他就拍下一些穿着防护服、参加培训工作的视频,放在自己的抖音帐号上。这些视频,到现在都还在。他偶尔会打开,帮他回忆起那段时光。他也记得,自己当初做志愿者,并不知道有无补贴。好在疫情结束后,政府补贴了每天六百元。

和潘欣不一样,今年45岁的段师傅沒拿到徽章和补贴,他就做了一个星期的志愿者,帮医生送帽子、衣物等,后来太害怕就没做了。他说,后来全国许多城市都封城,但肯定都没有武汉当时恐怖,他所在的小区里当时有老人死了,尸体停在家十天都没有救护车来。“殡仪馆人都满了。”

段师傅说,现在他对疫情已经没有记忆了,“就当一个经历吧,没有什么特别的。”但真回忆起来,还是有恐惧。“怎么说呢?反正没到我头上吧。”

2 “我会把抖音和新华社、人民日报结合起来看。”

华南海鲜市场所在的新华路大道上,路两旁屹立着不少梧桐树,曾经的市场被淡蓝色的围墙挡得严严实实,上面写着“华南市场整体搬迁到黄陂区汉口北大道”的字样。还有一些”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宣传语和广告。从疫情结束后到现在,这沉默的围墙,是武汉少有的关于新冠疫情曾经爆发过的痕迹。



旧华南海鲜市场蓝色铁皮栏上的广告牌。(祖唯纳摄)

“那个市场就放在那,没拆也没用。”潘欣说。至今,他和段师傅都不相信疫情和华南海鲜市场有任何实质关联。段师傅说“华南海鲜市场吃蝙蝠是扯淡。”潘欣也说,武汉人并不怎么吃野味,怎么可能从蝙蝠传到人身上?“这只是政府为了安抚人心的说法。”

至今新冠疫情的起源仍未有定论,华南海鲜市场一度被中国官方解释为疫情爆发的源头。

2020年1月政府关闭了华南海鲜市场,有些摊户被迁到了郊区。如今的市场周围,还有不少眼镜店和小卖铺,但是四五百米内,都很难找到一家开张的餐厅。



华南海鲜市场附近的沙县小吃和热干面店都关着门。(祖唯纳摄)

2025年2月,春节过后不久。一位年长的男士牵着一个小孩的手经过这里,他解释说,旁边这些商铺封起来跟华南海鲜市场无关,是要重新装修的,3月就会开张。

他说自己就住在华南海鲜市场附近,起初疫情爆发时,他没有感染。2022年,感染了“奥密克戎”,但“两三天就好了”。说到疫情的来源,他也不相信疫情和华南海鲜市场有关。

2020年3月,时任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在推特上的发言,曾暗示是参加军运会的美国军人将病毒带过来这一说法。疫情爆发五年后,这位先生和我随即交谈的七八位武汉市民一样,都和政府的看法一致。

政府的宣传显然影响到了普通人的判断。段师傅也是他们中的一位。“你听过一个词叫做‘信息茧房’吗?你刷的东西如果是美食、旅游,给你推送的就主要是美食、旅游,我喜欢看军事、政治方面。”他对我说。他承认中国有舆论控制,但自认为现在的中国互联网上,获取信息的渠道也很多,“我会把抖音和新华社、人民日报结合起来看。”

3 消失的一款咖啡,名字叫“吹哨者”,以及“哦,那个死去的医生”

武汉地处长江与汉江交汇处,是中国中部最大的城市,九省通衢,同时也是中国铁路网、公路网和华中地区航空的主要枢纽。

2025年的1月23日成了武汉人难忘的日子。五年前这天,武汉宣布封城,在佛山做钢材生意的喻先生当时正在从广东赶回武汉老家过春节,他在路口被拦住做选择:要么现在掉头,要么就走不了,等解封。他选择了回武汉的家,“肯定是要回家过年嘛。”5年后的这个2月,采访中,他对我说。

在武汉,至今“76”都是一个特别的数字。从2020年1月23日封城,到4月8日解封,武汉人整整经历了76天被封锁在家中,几乎完全失去自由的生活。

尽管作为武汉人经历了那样艰难的时刻。但对很多人来说,如今在这座城市,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体现出那一段时间武汉人承受的这一切——没有纪念碑、没有展览馆。对他们的痛苦,没有真正的纪念。



第一批接受病患的金银潭医院。这是医院汉江北路的健康管理门诊部。(祖唯纳摄)

但总是有一些地方,提醒着人们疫情曾经席卷过这个城市。

疫情爆发后第一批接受病患的金银潭医院就是其中一个地标。这家医院是著名的传染病专科医院,2024年4月,医院宣布正式将感染性疾病区和日常综合医疗服务分区,这象征着它向综合型医院的转变。

医院的健康门诊部位于江汉北路。坐落在社区里,显得静谧,不见了当年的紧张和忙碌气氛。中午十二点多,对面的卤肉大饼店排起了长龙。

同济医院也是首批接诊大量患者的医院,疫情期间特别收治了许多危重症患者。医院的汉口主院区坐落在硚口区解放大道,这条贯穿城市南北的主干道如今车流如织。医院正门旁位于医院一层的急诊部,暮色中,红色标识格外醒目。

钱师傅说,他唯一能想起的、在公开场合能看到的关于疫情的纪念,在同济医院附近的天桥上。那里标记了当年各地不同省市驰援武汉疫情的医护人员人数。

不过他记成了栏杆上有具体的外省医院医护人员的名字,而实际上只有一个个统计数字。凑近看,其中“西藏医疗队”是“3人”。



同济医院附近天桥上的各地医疗队“驰援武汉”人数标记,是武汉为数不多的对那场疫情的公共纪念。(祖唯纳摄)

李文亮医生工作的武汉市中心医院,一度是医护感染最严重的医院之一。

医院位于南京路,对面是历史文化街区咸安坊,红砖外墙,里弄布局。现在除了一些连锁的餐厅店,这里还有许多特色的小资店铺。关于疫情的记忆,偶尔也会在这里跳出来。



“吹哨人”李文亮医生曾经工作的武汉市中心医院外观。(祖唯纳摄)

医院附近有一家结合了咖啡和复古胶片的小酒馆,开业一年,但老板说已经算是“开了蛮长时间了”。还有一间结合了中古首饰和设计师服饰的咖啡厅,去年十月份开业,店员小杨说“这边咖啡厅更换得太快了。”

2021年时,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餐牌上,曾有一款咖啡名为“吹哨者咖啡——100%有争议”,还有媒体报道过。如今,这家咖啡馆已不复存在。在一家装置显得先锋的酒馆里,有许多女性主义的布展,很多顾客留下书和推荐语,书柜上有很多探讨关于死亡的留言、还有本关于眼科学的书,但没有任何痕迹有关李文亮医生。似乎人们心照不宣,没有人会公开提到李医生。



武汉中心医院附近一家小酒馆里的“女性主义”主题展览。(祖唯纳摄)

当时在武汉中心医院做眼科医生的李文亮,后来被称为新冠疫情的吹哨者,因在疫情初期率先在校友群“预警”注意防范病毒,被当局训诫,并说成是“造谣者”。2020年2月7日凌晨,武汉市中心医院宣布年仅34岁的李文亮去世,在互联网上引发了极大的社会震动。

在武汉循礼门地铁站F出口,距离李文亮工作的医院骑行八分钟左右的地方,是一个大型商场,和中国其他城市有着类似的奶茶店、美食打卡地标、美容院。商场对面一家换手机膜的街头小店的老板,边用酒精棉擦拭着手机边说:“李文亮是谁啊?我不认识啊!”



没听说过李文亮的贴膜店老板。(祖唯纳摄)

再一问,原来他不是武汉人,三年前才从湖南来武汉工作。武汉本地人大多听说过李文亮,如今再提起这个名字,有人会说道:“哦,那个死去的医生。”

在李文亮曾工作的医院,专家墙上不见这位已逝医生的名字。服务台的工作人员回答起关于他的问题也相当谨慎:“他以前在这工作,但我们不认识他,不是很清楚。”医院门口报刊亭的老板娘说,“人死都死了,疫情都结束了,我也不是很了解,这东西不能瞎说的。你自己上网了解下。”



2025年2月,有病患走过武汉市中心医院里的“专家墙”。(祖唯纳摄)

互联网上,令国人自豪、可与chatGPT媲美的人工智能DeepSeek回答不上“李文亮是谁?”这个问题。一行字显示:“你好,这个问题我暂时无法回答,让我们换个话题再聊聊吧。”

不过在有些地方,李文亮从未被忘记。新浪微博上,他当年最后一条公开的内容,永远停留在2020年2月1日:“今天核酸检测结果阳性,尘埃落定,终于确诊了。”

这条微博下面的评论在那天之后,每一天都在更新,已经超过一百万条。2025年情人节这天,有人在评论区跟他“絮叨”:“元宵节和情人节分手了,知道分的对,但是这事谁会开心呢对吧。要去考科目三了,希望能一次过。” 还有人这样表达想念:“老李,北京的花快开了。”

武汉没有纪念他的痕迹,但还是有无数的中国人在纪念他。

4 “商铺一条一条街地关”,以及突然火起来的旅游业

疫情给武汉留下了什么?钱师傅觉得,武汉遭受的最大影响是,经济变得萧条,“那些商铺整片整片地关,一条一条街地关。”他觉得全国经济这几年都不好,但武汉更明显。

封城在家时,他还没做网约车司机。他本来经营着一家开了十年的儿童摄影店,疫情期间,门可罗雀,生意做不下去,只能关门。店铺倒闭后,他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还是入了网约车这一行。疫情后他收入严重降低,网约车平台抽成后,收入并不高。他说,如果是武汉的普通上班族,每个月收入就在四五千元,可武汉的消费水平一点儿也不算低。



2025年2月的武汉,人们在路边吃早餐。(祖唯纳摄)

在商场做招商工作的蒋婷,同样感受到疫情让这座城市在经济上受创。她觉得,当年刚解封时,人们还报复性消费了一阵,但很快就迎来“消费降级”。餐饮业所受影响相对较小,但许多品牌服装业明显式微。在给商场做店铺招商时,她听到许多租户说,营业额都变差了。她的父母多年前从浙江温州来武汉做服装生意,疫情期间也结业回了老家。

互联网上,也有很多人讲述自己的生活如何被疫情影响。曾经写“武汉日记”的“蜘蛛猴面包”曾经在微博上发问:关于疫情的第五年,你们有什么想说的?有一个叫谜迦的网友,留言说,她现在只有疫情前四分之一的收入,生活水平直线下降,但和许多武汉人一样,她心态依然积极:“感激熬过了疫情的病毒,而人总是要继续奋斗的,希望在明天。”

在经济低迷中,武汉的旅游业却得到意外的发展。2020年中国社科院发布的《新冠肺炎疫情下的旅游需求趋势调研报告》显示,武汉成了游客最想去的城市,超过了曾位列第一的北京。

疫情过后,当地政府顺势倾斜资源大力发展旅游业。2025年,长江网一篇文章提到,要把武汉黄陂区打造成为武汉建设世界旅游目的地城市“先行区”。我采访的喻先生说,他在疫情结束后,因为要照顾孩子读书,从广东搬回了武汉生活。他记得,疫情刚结束后的十一长假,武汉长江大桥和黄鹤楼上的人山人海,“我都震惊了”,前年春节时,许多外地游客来武汉过年,他还记得那一年鹅毛大雪,密密麻麻的人,挤在长江两岸放烟花,“感觉武汉名气越来越大。”



武汉著名景点“黄鹤楼”外。(祖唯纳摄)

5 公务员考试培训中,不能被提及的“疫情”两个字,以及那些被回避的创痛

2022年12月31日,武汉,人们聚集手拿气球庆祝除夕。(REUTERS/Tingshu Wang)

尽管官方刻意营造“英雄城市”的叙事,以及旅游业出乎意料地发展,让城市多了一些热闹。但真正生活在这里的武汉人,在“封城”过去五年之后,创痛依然存在。他们很少主动提起疫情,也刻意回避创伤记忆,“好像有了PTSD,对生活有极度的不安全感”,在无能为力中也丧失了参与对公共事务的热情,“更讨厌和柴米油盐离得很远的宏大叙事了。”一位受访者告诉我。

“疫情”也是官方要淡化的词。在广东准备公务员考试的宗阳,在参加公务员面试培训时被告知,一定不要在回答中用“疫情”这个词。培训班老师说,提了会扣分,只能用“那几年”来替代。2024年春节联欢晚会,武汉市成为分会场之一,不过主持人并未提到这座中部最大的城市曾和疫情有任何关联。

也有人选择不忘记。五年前,武汉解封前两天,生活在这里的胡琪琛告诉我,她感到人们太健忘。随着解封而来的是,“没有追责,好像什么都好了一样”。她认为,一切肯定都会过去,但疫情这两个月期间的种种悲剧在她心里过不去。她说,“我会一直记得这种感受。”

五年后我再次联系到她。她说,疫情期间那些记忆仍很深刻:仓促的封城、挤兑的医疗资源、停摆的交通、看不上病的病人、发“牺牲一座城拯救一个国”从而有分歧的朋友……她依然为作为一个公民竟可以被关在家里两个月感到愤怒,也不认同要为集体牺牲个人,“因为你没有被抛弃,你还有得活,但是很多人真的没得活。”

事实上,武汉解封第二天,她就去了香港。她说,疫情直接影响了她对未来生活的选择。她本考虑去北京工作,但作为媒体从业者,疫情时她采访人也被采访,又经历爷爷逝世。亲历种种,她感到受伤以及在内地做记者的极度不自由,“没法改变,只能逃。”

过去这些年,她一共就回了武汉四次,主要是探望家人,每次待的时间也就几天。她发现,武汉有一些改变,比如新建了东湖绿道,武汉光谷也有越来越多科技公司。但她觉得自己对这个城市并无太多留恋。“武汉是在进步,但是再进步,也没法留住我。”

而疫情之后,对很多生活在武汉,也从未想过逃离的人来说,生活还是该干嘛干嘛,只不过许多武汉人习惯了常常戴口罩。小杨说:“武汉人对这个可能更注重一些,被伤过。”



2025年2月,武汉一家餐厅,服务员都被要求带上口罩。(祖唯纳摄)

25岁的小杨一直在武汉生活。现在想起疫情那段时间,小杨仍觉魔幻,先是没料到封城,后来也是生平第一次看着不甘被封的人们聚集、闹着上街。她不爱宅着,最初封城时,她不知道在家做什么好。家对面是武汉第六医院,每天她就在阳台看外面车来车往,听着“呜哇呜哇”的急促救护车声,心情焦躁无比,只能借由整日整夜看《甄嬛传》来舒缓。



一张被丢弃的口罩。小杨拍摄于医院附近的中山公园。(小杨摄)

持续三年的疫情中,她印象最深的场景是深夜看着女朋友被社区的车拉走。那是2022年,她和小她一岁的女朋友小傅出去游玩了一天后,在黄陂区的家里住,深夜近十二点,突然接到社区电话。电话铃响,她们犹豫很久要不要接、要不要开门。后来开了门,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把行程跟她一致,却不知何故就变成“密接”的小傅送上大巴,拉到郊区隔离。

车上全都是戴着口罩的人,小傅上车后,车子继续去不同的地方拉人,凌晨一两点才到达郊区某便捷宾馆。大概做了很多次隔离点,宾馆电梯和走廊全部都罩上塑料薄膜,装潢设施都很老旧,“厕所也都黄黄的”。那天晚上,小傅很害怕,跟本来已经睡着的小杨打了整夜的视频。

好在就隔离了一天,第二天小区群里越来越多人说自己“阳”了。很快,所有人都感染了新冠病毒,大家对“阳”这件事再不忌惮了。

如今,小傅回忆说,自己有段时间甚至有了创伤应激反应,不敢接别人电话,怕电话一结束就又被拉走,甚至学校辅导员打来,都觉得可怕,担心是督促她在早上八点前做健康监测打卡。

6 拥有了一部相机的女孩:“我想用记录抵抗遗忘”。

2022年,小杨在天桥见到一位阿姨望向远方,仿佛也和她一样不知未来要去往何方。(小杨摄)

疫情对人们的生活似乎也有些正面影响:封城前,小杨按父母的安排在一间公司做文员工作,但封城后,她觉得,要把想做的事赶紧做了。要不然死了做不了怎么办?她一直很想做摄影师,于是封城隔日,就去家附近还开着的相机铺买了部佳能90D。解封后,她就背着这部相机,在城里捕捉想要拍摄的场景和瞬间。用快门定格画面,“我想用记录抵抗遗忘”。

2022年,她在天桥上看到一个阿姨在看着远方发呆,这场疫症让“人心惶惶”,小杨感到她似乎也和自己一样,在想象着未来会是怎样,她按下了快门。

疫情期间政府在路上封了很多铁皮栏,但时而可以看到某处的铁皮栏被戳开了一个洞,大家通过这个洞递送物资。疫情近尾声时,小杨通过这个洞看到大家陆续在生活了,她就定格下从洞里望出去骑着共享单车的阿姨,和谋生中的外卖员。



政府安装的铁皮栏被戳开了一个洞,从洞口望出去,见到为生计奔走的快递骑手。(小杨摄)



同上,洞口外看到的路人。(小杨摄)

小杨说,对疫情,人们也不能说是淡忘,如果聊起,大家还是有很多可以说。“一提起那段时间,武汉人就会说,那段时间你干嘛了我干嘛了,然后就会觉得,真牛啊,我们。”仿佛人人都是幸存者。

疫情期间小杨经历了亲人离世。她爷爷是慢性阻塞性肺病患者。疫情期间病情加剧过世。爷爷去世前几天,他们点了一大桶肯德基,一起围着吃鸡腿。小杨说,如果回到那时候,很想再跟从小带大自己的爷爷说,她很爱他。“回想以前的记忆的时候,总想要做到更好,想说能不能更好点。”

亲人离世,也让小杨也第一次反思了生死的问题,“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活着的人得好好活着,除了热爱生命,也没有其他办法。” 抗疫志愿者潘欣也有同样的感悟。

小傅也觉得,疫情让她更珍惜和小杨的感情,经历了疫情的磨炼,两人的关系也更坚固了。疫情时,两人前后生病,互相照顾,抚慰对方焦躁和害怕的心情。小傅隔离时,小杨陪她整夜打电话;小杨送外卖,小傅也跟她一起送。

那会儿因原本工作的法餐厅在疫情期间关门,小杨想去送外卖补贴收入。某天深夜十一点多,有人叫了炸鸡外卖。她们到炸鸡店时才发现,炸鸡店门全被封住了。炸鸡炸好后,厨师只能从门上面递炸鸡过来。两人接过炸鸡,告别在等外卖时和她们唠嗑的大叔,踩上电动车,前往封控的社区送餐。



(小杨摄)

炸鸡的香味和相伴的柔情永远留在了记忆里。小傅笑着总结:“现在觉得,可能恋爱的感觉把疫情的感觉都冲淡了。”

米兰·昆德拉在文学论中提到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约拿斯游荡的故事:约拿斯醒来,发现自己所在的世界是空的,几个月的时间里,在他自杀之前,他走遍世界绝望地寻找他生命的痕迹,寻找自己甚至别人的回忆。

对生活在后疫情时代、依然要面对生活艰辛的很多武汉人来说,呵护自己的记忆,抚平伤痛,同时对抗遗忘,依然是不经意间同时在做的事。



影子(小杨摄)

(为保护受访者,文中网约车司机潘欣使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