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免术换证”:跨性别之痛与顺性别女性之苦(组图)



柔柔的跨性别者人生路充满了宿命的崎岖。她一直和“不属于自己的器官”共存到30多岁,2年前,她开始留长发。随后,开始准备做性别重置手术。图像来源: privat

(德国之声中文网)雌性荷尔蒙真的可以改造一个人吗?上一次见到柔柔(化名)还是一年前,那时候的她还保留着生理男性的特征和穿着,只是留了一头长直发。去年10月那次见面,她已经变成了非常典型的女生:皮肤白肤细腻,明显突出的胸部塑造出流畅的身材曲线。她穿着镶满荷叶边的白色上衣,搭配白色长纱裙,用花环款式的发圈束起长发,身上散发着淡淡香水味,像言情小说里的娇俏女生。

现在的她,已经进行了7个月的荷尔蒙治疗,每日服用的雌性荷尔蒙改变了她的皮肤、身材,感知力甚至个性。她开心地讲述着自己的身心变化,和新拿到的工作录取通知,她希望赶紧赚够钱做性别重置手术,就能和那个伴随并困扰了她30多年的男性器官告别了。

她一直声称自己很幸运,台湾有10万左右跨性别者,只有极少数人有条件和勇气做手术,她就是其中之一。之后,她就可以把身份证上的性别换成女性了。因为在台湾,要通过手术变更性别后,才允许修改身份证的性别。

但也就在同一时间,网络上也正掀起一场不小的公共舆论事件,引得百万粉丝网红都下场笔战。起因是一个叫吴宇萱的跨性别者,历经4年时间,终于在2024年10月9日,在未经性别置换手术的情况下,拿到户政机关标注“女性”的新身分证,赢得台湾目前所知第5个“免术换证”胜诉判决。这让早已同婚合法的台湾社会,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个跨性别群体和人权团体跨不过去的争议话题——到底要不要用一场大手术来换取一个性别承认。



台湾立法院2019年5月三读通过司法院释字第748号解释施行法,规定相同性别2人可向户政机关办理结婚登记,成为亚洲同婚合法第一地。图像来源: REUTERS

性别重置手术在台湾:一场奢侈的冒险

柔柔的跨性别者人生路充满了宿命的崎岖。她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却是家里数代单传的独子,传宗接代似乎是她不言而喻的使命,可是,才三、四岁的时候,她就清醒而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生错了身体,他的灵魂是“她”。

青春期第二性征开始发育之后,愈发痛苦,因为身上那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越来越明显。但是,迫于家庭的压力,她一直和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器官”共存到30多岁,才终于下定决心做回真正的自己。两年前,她开始留长发。随后,开始准备做性别重置手术,俗称变性手术。

根据台湾现行的法规,公民在进行性别重置手术之前需具备三大条件:两份精神科诊断书、荷尔蒙治疗6个月以上、未有其他不适手术的问题。去年,她正式跨出性别转换第一步,进行精神诊断,然后开始荷尔蒙治疗,女性的身材线条慢慢成型之后,她开始穿女装。父母好不容易接受了她的女装形象,但是仍然警告她:坚决不能切除掉她的男性器官。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台湾目前并无法律明确规定性别变更的要件,唯一的依据是内政部2008年函释:“变更性别要提出2张精神科医师诊断证明,而且男性变更登记为女性要切除阴茎与睾丸,女性变更为男性则要切除乳房、卵巢与子宫。”

前些年,台湾的跨性别者基本都首选去泰国做手术,因为那边技术成熟,经验丰富,成本较低。比如台湾首位变性选美皇后“爱里”,还有网红“小A辣”等。

台湾的手术成本比较贵,而且除了精神诊断外,基本无法使用健保。但是柔柔选择在台湾做手术,因为可以方便就近做术后照顾和回诊。在切除阴茎和睾丸后,还要人工重建阴道,甚至有些受术者还会进一步考虑隆乳、喉结缩小。这是非常大的手术,伤口多且杂,而且容易感染。这期间,还要学习用新的方式小便,之后还要做至少2年的阴道扩张,来维持阴道深度及宽度,否则阴道容易出现闭锁。

据她了解,其实台湾本土已经低调地做了20多年性别重置手术,但直到同婚合法后,才进入公众视野。目前,台湾每年只有30多台这样的手术,全台能做这个手术的医生也就10个左右。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负担得起这个经济成本。“虽然泰国比较便宜,但是,机票住宿各种成本加下来其实比台湾便宜不了多少。”柔柔说。光是在手术前的精神鉴定就要花费3万多台币,之后荷尔蒙治疗、做手术,加术后的照顾和回诊,算下来总额大概40到50万台币。

时间成本也非常惊人。单说精神鉴定这一流程,不同精神科医师间的鉴定标准不一,有些人半年就通过了,也有人长达10多年尚未通过。柔柔已经算快的了,她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了支持性别友善的医师,只预约了2个月就排到了鉴定。

她记得,医师会从逻辑、图像、认知功能各方面对她做测试。其中一个环节是要她画一个她心中理想的人,并描述其特征。她画了一个很典型的女性,就像她那天的打扮一样。她觉得自己很幸运,一次就鉴定过关。因为有一些对性别体系印象比较刻板的精神鉴定医师,依然将跨性别现象看作疾病。

鉴定通过之后,她就被转到荷尔蒙治疗。现在每天要吃两种药,一种抑制雄性荷尔蒙分泌,一种增加雌性荷尔蒙。等到未来男性器官切除之后,雄性荷尔蒙不用吃了,但雌性荷尔蒙依旧会吃一辈子。

其实台湾很多跨性别者就是停留在荷尔蒙治疗,让自己拥有女性外形特征,但是保留了原本的性器官。公共舆论争吵得最厉害的,就是这个器官的去留。

像柔柔这样,做手术是为了同时完成生理和社会性统一的跨性别者,只是一小部分。更多跨性别者之所以要换证,有很多客观原因。在现实生活中,只要是需要出示身分证件场合,他们就举步维艰:求职被拒绝、银行开户被质疑不是本人、机场通关被拦下验身……一个和自己性别认可相符合的身份证,是很多跨性别者的理想。但是要做手术实在成本太大了。

除了经济条件要求高,有些人的身体状况也不一定能经得起这样的大手术。甚至使用荷尔蒙这件事情,也并没有经过长时间的研究和验证,医学界很难知道长期大量荷尔蒙使用对身体会有什麽影响。因此,性别重置手术在台湾,基本等于一场奢侈的冒险。但更大的冒险在于,大众对此的认知。



争取到和自己性别认可相符合的身份证,是很多跨性别者的理想。图像来源: Privat

恐惧之外:看见免术换证的不同门槛

“虽然台湾可以同婚了,但只是释宪,没有入民法,所以有很多配套都没实现。台湾大众对多元性别的认知也还不足,所以对我们跨性别族群的议题充满误会。”柔柔说。

法律配套没跟上平权发展进度,胜诉案例反徒增大众恐慌。

台湾并非没有免术换证成功的案例,但几乎都是通过法院判决胜诉的。最近的吴宇萱案,就是目前被公众所知的第5个免术换证胜诉判决,也是诉讼时程最长的一件。

2020年11月20日,生理男性的跨性别者吴宇萱在台湾著名公益团体“伴侣盟”的陪同下,前往户政事务所,在没有递交“摘除性器官手术完成诊断书”的情况下,要求将法定性别由男变更为女,被事务所拒绝,于是吴宇萱提起了诉讼。2021年12月初,法院裁定停审,声请释宪。经过3年努力,2024年10月9日,吴宇萱打赢官司,在未经性别置换手术的情况下,拿到“女性”的新身分证。

新闻一出,社交媒体沸腾,网路上支持的声音很微弱,大部分都是大众被点燃的恐慌情绪。很多网友担忧免术换证一旦泛滥,就等于允许生理男性进入女厕所和女汤池,让女性面临更多的性侵害风险;有人质疑这不是平权而是特权:“用男人的身体抢夺女人的权利,还不用负担女人该付出的代价。打着性别平权的男人,却自称弱势践踏女人。”百万粉丝网红郑家纯等人也在公开讨论对吴宇萱案的隐忧。

事件甚至延伸为政党之间的议题。2023年,基进党台北市党部主委吴欣岱曾表示过支持性别变更免手术,当时就遭到大量反对,这次她没有再发声,却依然被网友挖出来声讨。台联主席周倪安也在新闻上将此事提高到国防层面,她认为“免术换证”会影响服兵役的公平性——仅需一张精神科诊断书,就可以免除健康男性的兵役,可能会导致许多人会在网路上交流如何欺骗医师。

本土派热爱的社交媒体Threads上,还有人历数伴侣盟的“罪状”,也将其和国安问题联系起来,认为“伴侣盟用跨国同性伴侣收养孩童洗人口漏洞”。

但伴侣盟认为,大众反对免术换证,只是因为不了解,“错误地将跨性别简化为衣着打扮的外在表现,否定性别认同的存在;他们在使用免术换证一词时,更是错误地误导,将免术换证等于自由换证。”

他们认为,性别认同属于基本公民权,手术和一个人的性别认同无实质关联,不该强制要求人民以伤害健康及身体完整性作为代价来交换。跨性别族群过去被认为是疾病,但现在医学界普遍认为这是人类多元的性别经验。 既然跨性别者已经去疾病化,那麽就要重新检视要求他们动手术的合理性。



据统计,全世界已有将近四分之一的国家实现免术换证,但是基本都需要经过医疗审查,或者荷尔蒙治疗。大概分为几种:

“不变更模式”: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变更性别标记,不论是做了全套性别重置手术,都只能以自己出生时的性别生活;

“强医疗模式”:要求必须完成精神鉴定、荷尔蒙治疗和全套性别重置手术(比如中国大陆和台湾,不过中国大陆还要求单身、无犯罪纪录证明等额外要求);

“弱医疗模式”:不要求重置手术,但是要求荷尔蒙治疗;

“非医疗模式”:不再需要医疗诊断的证明,但患者仍然需要向认证机构提出支持自己性别认同,也叫“判决换证”;

“自由换证模式”:只要按法律程序宣誓,不需要提出任何证明,即可变更性别。

现行的免术换证国家基本是第三、四种,即“弱医疗模式”和“判决换证模式”。这两种模式其实依然有很复杂的门槛。

在亚洲,目前有3个国家国家实现了“弱医疗模式”和“判决换证模式”,包括吉尔吉斯、巴基斯坦、以色列,都不是大家印象中的性别平权先锋国家。

台湾民众的担心理由很常见:若跨性别女性没有摘除性器官,自由进出女性专属空间,可能造成性犯罪。作为仍被父权结构影响的东亚社会,台湾顺性别女性受到性骚扰、性侵害的风险在没有完全解决之前,人们很容易把这种恐惧转投射在跨性别者身上。而免术换证的案例出现和增多,相关的女性保护环境、性别友善环境和平权法规配套却都岿然不动的情况下,大家的恐慌就会陡然加剧。

和解第一步?

对于这些争论,柔柔早都已经习惯了,她基本不在网络上公开讨论:“ 我们跨(性别者)都很懂生存,因为从小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必须和社会共存。”而共存的一个策略,就是必须理解和尊重顺性别女性的焦虑。

她认为大众对跨性别的恐慌来自对跨性别医疗的不够了解。“其实通常荷尔蒙治疗一个月以上,阴茎就很难再有勃起反应,就很难实施性侵。我自己治疗一个月之后就没有反应,也没有欲望了。所以政府要求荷尔蒙治疗要持续半年以上,再计划手术,一是确保自己适应这种身心状态,二是确保不会后悔。还有的跨(性别者)为了正常小便,只是摘除了睾丸,其实也没有男性性能力了,但是因为阴茎没有切除,依然不能依法换证。”

2022年曾经有一个新闻,北部某跨性别男性走进一个女性汤池,吓坏了一池的女性,大家果断报警。但该男子说自己是个跨性别者,而且在进行荷尔蒙治疗,根本不具备实施性犯罪的条件。后来警察证实他确实在荷尔蒙治疗,但还是处罚了他——因为他没法换证,所以冒用了一位女性的身份证。但是大众看到这条新闻非常不安。

柔柔说她理解那位跨性别者,因为他们无法忍受自己进男汤池和男厕所。但是,她也不会进入女性汤池和厕所,怕给顺性别女性困扰,更不想落下未手术而进女厕所的印象。于是过去,她上厕所只会憋到星巴克等设置了男女共用厕所的地方,有时候甚至是去残障厕所。尊重现实和大众的接受度,是她一贯的理念和习惯。因为虽然跨性别者是少数群体,但是顺性别女性何尝不是弱势群体,为什么要剥夺大家本来就不多的安全感呢?

“我要变女生,女生困境不解决,我将来也一样受害啊。所以对于跨来说,必须要重视社会女性的生存环境。”她说:“如果完全没有经历过顺性别女性的难为甚至痛苦,甚至还无法同理生理女生感受的人,是没有资格多说什麽的,女生的难为和不安全感,这是短时间内难以改变。”她还承认,作为跨性别之前的男性,他们必然享受过父权社会的性别红利。

她过去喜欢泡酒吧,一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去年,在她开始穿女装的前不久,有一次,她喝到凌晨1点才回家。当她独自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突然意识到:虽然自己的性别认同是女生,虽然自己家里堆满了Hello Kitty,但是她之所以半夜还敢独自走在街上,一点都不恐慌,是因为她还保留着典型的生理男性特征。就算她有女性认同,她的处境依然和生理女性是不一样的,她在不自觉地“吃着男性社会的红利”。

自从开始荷尔蒙治疗之后,她开始越来越理解女性的处境,包括月经带来的部分痛苦:雌性荷尔蒙会带给她情绪低落、容易落泪、四肢无力的副作用,有时候还有孕吐的感觉。自从胸部长出来之后,她外形几乎跟女性无差别,但是慢慢地,走夜路时她开始会有隐隐的不安了。同时她的共情力和共感力也提升很多,比较明显的是,以前她很讨厌小孩,现在改善了很多,甚至可以带亲人的小孩去公园玩,以前她想都不敢想。

她很理解那些没有条件手术的人,同时,她也理解那些焦虑的顺性别女性。 “我们得先照顾好真正生理女性的感受,才能继续往下谈。在台湾当女生太苦了,也许厕所是最后一点安全感的来源,还是要先试着保护好女生最后的安全地带。我们跨(性别者)的处境很艰难,免术换证这种很强烈的诉求再用非常不好的方式表达出来,只能激怒所有的生理女。”

对于网上的争论,她说,“网上戾气很重,但是这是否代表真实的社会氛围,我比较怀疑,其实现实生活中大家很友善。”回想起来,自己工作这么多年,雇主看的都是她的能力,从未因为她的外形和打扮而受到影响。她的新公司因为拥有整栋办公楼,所以她给公司看过证明以后,就能大方走女厕,这点让她非常赞赏。

这也是很多关注此事的学者和律师的观点。长年关注性别议题的律师李晏榕点出,与其担心性犯罪,还不如先设立性别友善的空间,不但能保障跨性别者的人权,还更能防范性犯罪,是最有效的解决办法。即使免术换证是台湾可以努力的方向,还是需要有配套。

林智群律师也在脸书上说:“伴侣盟想把司法个案推动为通案,要很小心,因为社会大众还没做好准备,且女生也会感到不安……这个议题急不得,急不了,至少此时此刻,社会大众是没办法接受的,硬推动立法,或跟大家笔战,反而是有反作用力的。”

因为雌性荷尔蒙会使体力和抗压力下降,柔柔现在体力其实比很多女生还差 。但是想到未来可以成为真正的女生,她还是充满希望。手术的痛苦可以克服,大众的误解可以沟通,这些对她都不是大问题。最大的那个困难,可能是说服仍然期待她传宗接代的父母。但是,她相信,时间和努力,可以改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