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程序员改开网约车:从制造算法到在算法中求生(组图)

凌晨4时,张熹驾车到第一单乘客的上车点,下车整理好后备箱的杂物,预留出给乘客放行李的空间。完成所有准备工作后,他放倒靠背,安心打一会儿盹。

张熹今年41岁,曾是一名北漂,从事程序员工作十年。为了家庭,他选择回到老家绍兴,又成为杭州机场专线的一名司机。

他向九派新闻介绍,成为机场专线司机的这三年来,他一共接单4000余次,包含成本在内,总流水66万余元。在过去一年,他成为杭州3000多名机场专线司机中的“单王”,获得携程授予的“城市王者”奖牌。

曾经的梦想与不羁渐行渐远,他推倒了既定的生活路线和年少的理想,但仍在坚持着自己最为珍视的那部分。

【1】回乡找程序员工作屡碰壁


从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毕业后,张熹顺势成为一名程序员,几个月回一次家看望妻女。“那时想的是读什么专业就做什么工作,就算转行,也是从事自己擅长的工作。”张熹称,他曾是一个自我,又有点理想主义的人。

2019年,他开始为家庭妥协,“孩子越来越大了,我也不再年轻,一直在外面漂着缺席了许多陪伴,我肯定得回来,毕竟家庭才是最重要的”。

转行当网约车司机并非临时起意。张熹回老家后发现市场对“大龄程序员”比他想象的更苛刻,薪资和工作量等各方面的平衡始终难达预期。随后他选择从事环境相关工作,当时正逢妻子怀二胎,为照应妻子,他不得不常常请假,无法兼顾工作和家庭的他最终只能放弃这份工作,在家陪妻子安胎。

妻子顺利生产后,房贷、车贷、育儿……家里每个月实打实的花销压得人喘不过气,张熹四处奔波却找不到合适的岗位。他想过和朋友创业开餐厅,但压根不会做饭,妻子建议他去当网约车司机。

“我刚开始从心态到生理上都很抗拒,觉得自己做不来。我晕车,而且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坐在车里会很难受。”他说,他最开始在绍兴老家做普通网约车司机,尝试了一个星期后,他觉得干这行没那么让人难接受,也能赚到钱,或许方向盘比键盘更能带来实感。

去杭州跑机场专线是乘客启蒙了他。偶然间一位乘客问他:“师傅你这是不是专车呀?”张熹那时并不知道什么是专车,乘客向他解释:“就是有饮用水,服务非常贴心,司机很有礼貌,车子也很干净的车,车费也更高。杭州专车特别多,你到杭州去试试呗。”



张熹给车充电。图/九派新闻邵骁歆

机场专线和普通网约车大不相同,只负责机场、火车站的订单,订单大多提前两天左右派好,长途偏多、单价较高,服务更为专业完善,且客户多为商务人士,还有不少国际订单。

张熹跟妻子商量后,妻子十分鼓励和支持。“我们在婚姻生活中总能达成默契,她尽心尽力地照顾家庭,我在外努力赚钱,在这方面我很感谢她的理解和支持,这也让我工作起来格外有冲劲。”

【2】相比妻子做的饭,更熟悉便利店泡面


来到杭州跑机场专线后,为了多接单,张熹的生物钟与航班时刻表绑定,睡眠时间被分割为碎片化的两三个小时,或三四个小时,这样的作息像极了他当年写代码时拼凑的bug补丁。

“我通常会把车开到下一单乘客的上车点,如果时间充裕,就在车上眯一会儿。”张熹的手机上显示着一大串设定好的闹钟,他准确地计算和平衡着休息和接送每个订单的时间。



张熹在车里睡觉。图/九派新闻邵骁歆

要成为“单王”并不只是接单多,首先每月分数稳定在司机核心圈,其次再用单量、好评数等综合成绩排名。张熹介绍,司机每个月获得600分基础分,总分累加到800多分,才可能冲榜“单王”。完成订单收到一个好评,分数向上滚动0.2分、0.3分,除了完成更多订单外,好评数量领先才能最终成为“单王”。

“从制造算法的人,变成了算法中求生的人。”张熹偶尔会有这种割裂的想法,“但没办法,既然选择了这行,就要遵从这行的规范和守则。”

距离下一个接机订单还有2小时,张熹把车开到机场旁的加油站,这里是他除了接单送单外常待的地方,因为停车免费,有便利店、卫生间。

他刚把车停好,加油站的工作人员便熟络地跟他打起招呼:“张哥,这两天生意怎么样?”张熹边应和着“还行吧”,边走到便利店买一桶泡面,从拆开包装到吃完,他每天解决一餐饭可能只需要10分钟左右。

在外跑车时,他几乎不吃饭菜,每天都吃泡面、面包、香肠等,“随买随吃,节约时间还省钱,不用思考。”他对食物很专一,每天吃也不觉得腻,对他来说,比起妻子做的饭,可能便利店的泡面味道更为熟悉。



张熹泡面。图/九派新闻邵骁歆

加油站的卫生间里,常有司机洗漱,张熹也不例外,趁着时间富裕,他赶忙到洗手池处刷个牙、洗把脸。为了预留出足够的空间给乘客放行李,他每次离开家所带的行李不多,后备箱顶部的夹层放下了他所有的物品:一两件换洗衣物、牙膏牙刷。

随后,张熹到车内的手扶箱里拿出电动剃须刀,他边刮胡子边打趣:“虽然没头发,但胡子还是要打理一下的。”

哪怕是在休息中,张熹的手机也不断播报着新增订单,凌晨一时、凌晨六时……他说,他一般会提前规划好第二天、第三天的路线,保证中间有足够的睡眠和充电时间。

【3】“工作中看到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活法,我从中享受到了乐趣”

张熹的父母从小对他抱有期待,取名时特地选用了大文豪朱熹的“熹”字,希望他饱读诗书,在文学方面有所造诣。

刚开始做网约车司机时,他的父母十分反对:“跑网约车不体面啊,这么多年书白读了。”张熹因父母的失望而挣扎,一度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但后来我想开了,做这份工作回家更方便,也能赚钱养家。而且每个行业都是有机会成功的,只是方向不同,但坚持和努力总是没错的。”

以前的张熹是技术宅,不爱交流,不善言辞。开网约车后,他需要跟乘客沟通,活跃气氛、提供情绪价值,“我觉得自己变得在人际交往方面更加松弛,甚至可以说是人格健全了很多”。



张熹下车接乘客。图/九派新闻邵骁歆


机场专线像条流动的暗河,载着无数人生切面奔涌向前。在张熹的载客生涯中,他与非遗传承人畅谈过中国传统文化,安慰过因未来迷茫而落泪的学子,向从事财经工作的乘客取过经,还同程序员聊过自己的过往和如今的心得体会……在四千次不同的际遇中,他也常从他人眼中看见和自己相似的疲惫。

“与乘客交流也是工作内容之一,我希望能让他们感受到温暖。”张熹说,与形形色色的人交流后,才发现自己所涉猎的知识太有限,他现在养成了看新闻和天气的习惯,不断丰富自己的知识储备。

“开车和等乘客的过程虽然是枯燥重复的,但从不同乘客身上看到了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活法,我从中享受到了这份工作带来的乐趣。”他说。

【4】隐秘的代价


“从程序员转行到机场专线司机,我觉得是非常成功的。”张熹说,做程序员时要不断动脑筋想代码,解决各种各样的bug。虽然现在睡眠时间是碎片化的,但每天加起来也能有8小时睡眠,从工作性质、内容甚至收入上来说,他都更满意机场专线司机这份职业。

但仍有一些隐秘的代价触动着张熹内心最柔软的角落。“与以前北漂几个月回家一次相比,现在10天回去一次,见到妻子和孩子们的次数确实增多了。但不得不承认,我在家庭里面仍然是有不少缺席的部分。”说起家人,张熹的语气低沉下来。

刚开始跑网约车时,虽然休息时间也不多,但张熹每天都还能回家睡觉,陪女儿聊天、写作业。

当机场专线司机这三年,张熹几乎没有带两个孩子出去玩过,“我回家洗漱、收拾衣物、吃饭、休息就要花几个小时时间,然后又要赶紧出发去接乘客,实在没时间陪伴孩子。”他说,孩子也都很懂事,休息时从来不打扰,这让他格外觉得亏欠。

他把这份愧疚弥补到日常工作上,几乎全年无休。平常同事们相约出去喝酒聊天,他都为了多跑几单而婉拒。“如果跑几天就想着休息,我会觉得自己太自私了,没有为家庭考虑。两个孩子还小,没到用钱的时候,我想趁着年轻干得动的时候多跑跑,给他们攒些积蓄。”

张熹说,他给自己设置了一个终止日期。等小儿子上小学了,他计划把工作放缓,只跑白天,晚上回家休息,多匀些时间用来陪伴家人。

现在,他对孩子教育方面的想法也发生了转变,“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我希望孩子健康快乐,能找到自足的生活方式就好。许多观念无法强求,就好像别人会说,‘当程序员是多么好的工作,为什么要做司机’,人到中年,总有一部分自我需要妥协,但从内心出发,我是满足的。”

【5】曾经的梦想


大学时,张熹曾拿过全系唱歌比赛冠军,他想留在北京当一名摇滚歌手。

十多年过去了,生活和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或甜蜜或苦涩的褶皱,很难将那样的“快意不羁”与眼前一身正装,戴着眼镜的男人联想起来。

下午6时,张熹驾车到机场旁的一片田野处,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每架飞机的起降。

他摇下车窗,打开音乐播放《无悔这一生》,把一瓶矿泉水当作话筒。

“无意对一切话别,无意却远走他方。没有泪光风里劲闯,怀着心中新希望。能冲一次,多一次,不息自强……”

后视镜里张熹的眼角略带皱纹,他仰起头纵情唱着,昏暗的灯光映得他湿漉漉的眼睛格外明亮。低沉的歌声和飞机的轰鸣交织在一起,在车里,他既是歌手,也是听众。

“无奈静听不舍心声,和我偏偏正呼应,前方或会一生奔波,无悔这一生经过。”落日西沉,远处暗蓝的天色一寸寸压下来,张熹唱完最后一句。他打开车门,身子斜靠在车前方,点燃一支烟,望着远方的飞机。

奋斗的这十几年里,他最爱唱Beyond的歌,其中的每一句歌词都是他生活的注脚,也是命运的注解。

他说,年轻时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当歌手的愿望越来越远,如果不是因为采访,他忙到根本想不起来唱歌。

手机闹钟突然响起,距离下一单接机乘客落地还有20分钟。启动车辆前,他对着后视镜整理好衣领。镜中人双眼透着疲惫,眼角却挂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