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可能要成为一线城市,但未必是“中国硅谷”(组图)

“硅巷要素中的‘数字经济’,于杭州企业而言无非是各种解决人类痛点和痒点应用的连接器,发展产业的核心被归纳成三个问题:能不能省钱?能不能量产?能不能下个月就上线?”



1896年,李鸿章首次访美期间大谈中美投资:“只有将货币、劳动力和土地进行有机结合,才能产生财富。”这段古典经济学论述放至今日仍在奏效。

而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今年被DeepSeek带火的杭州,又因其在货币、劳动力、土地的表现引发热议。刚出炉的数据显示:

①“地王”纪录在短短两月内三度被刷新,最新的一块地被拍出近9万元/㎡,仅次于上海和北京。整个2025年土拍市场,杭州凭借30块涉宅用地成交在中国所有大城市中一骑绝尘,平均楼面价超过深圳和广州。已有不少人感受到杭州主城区新房和二手房价格的上涨。

②浙江省2024年人口净流入45.5万人,全国第一,近1/4流向杭州。在自然增长为负的情况下,杭州从全国各地吸引了超10万人,超过北京和上海,仅次于深圳。



早高峰的杭州地铁


③杭州金融机构存款余额(资金总量)已接近8万亿,直逼广州的9万亿。资金总量反映了经济的活力和下一步发展的动力。而在实际利用外资方面,杭州以65.42亿美元的成绩排在全国第三。

科技、资本、普通人、房企选择重仓杭州,本质是在赌城市的未来。而当它们有机结合时,又能激起巨大的产业创新力。甚至有不少媒体认为,杭州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一线城市了。

种种数据,又带我们回到这几个月来国内外热议的话题:杭州,会不会成为新的“中国硅谷”?以杭州为代表的城市产业模式,又将如何影响我们的财富?

从“六小龙”总部说起


从“杭州六小龙”火爆全网起,杭州就成了新硅谷的候选。

我们说的“硅谷模式”,指的是城市边缘区建设科技创新园区,周边配套完整,形成一个产业和居住生态,而“斯坦福的鸡汤,华尔街的撒币,移民的代码”这三样东西催生了快速试错、指数级扩张的硅谷精神。

遵循前互联网时代的“Copy to China”,除了应用软件和商业模式,中国自然也将“硅谷模式”引了进来。一时间,各种产业园、科技园、科技城在城市郊区遍地开花。

杭州的未来科技城就是典型的硅谷模式,12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聚集了5万多家创新企业,专利密度是硅谷的1.5倍,如今已经成为杭州三大产业中心之一。



杭州:未来科技城


早在25年前,时任杭州市市长仇保兴分析了杭州劣势,如土地资源稀缺,缺少区位优势,难以吸引外资等等,因此只适合发展“知识经济”,于是喊出了打造“天堂硅谷”的口号,并确定了“人力资本密集型”的发展战略。

如今一些反映“含硅量”的数据显示,如今的杭州数字经济核心产业增加值占比达42%,GDP中的科技贡献率超68%;“浙大系”走出过3800家科技企业,每万人拥有市场主体1437户,平均每天诞生12家科技型企业;杭州基金小镇管理规模超2.3万亿,全国每5元科创投资就有1元流向杭州;连续8年蝉联“中国最佳人才城市”,青年人才净流入全国第一……所以如果按“高校创新”“民间资本”“外来人才”这三个标准来看,杭州倒符合硅谷的内核。

不过,在最近几年里,杭州并没有形成一个物理空间意义上的“硅谷”。

首先科创园的规模并没有扩张,而是进行了“整顿”。2021年,浙江省决定将全省开发区(园区)总数从1059个整合为134个,并精简60%以上的园区管理机构,但保留转型提升的特色小镇、小微企业园等。杭州自然首当其冲。

数据显示,占地仅7%的园区为浙江贡献了40%的税收、50%的进口额、60%的实际外资和70%的规上工业增加值。浙江和杭州这么做显然是“自断一臂”。

再看看“杭州六小龙”总部所在地:

深度求索在拱墅区大运河边上的汇金国际大厦,属于杭州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游戏科学搬到了西湖区转塘街道的艺创小镇;云深处成立于西湖区的三墩镇;群核科技坐落于西湖区余杭塘河上的莱茵矩阵国际;宇树科技的总部在滨江区峰达创意园;强脑科技被请到了余杭区的未来科技城。



杭州深度求索公司所在的汇金国际大厦


除了强脑科技远离市中心一些,其余五家都在传统核心城区,这跟诞生在郊区、产业集群的硅谷有着明显的区别。而就在前两年,杭州还提出了“一主六辅三城”的概念,“一主”,即做优传统的核心城区。

而如今杭州的种种动作,却像极了有别于硅谷的另一种城市产业发展模式——硅巷。

从硅谷到硅巷

硅“巷”与硅“谷”一字之差,意味着创新诞生于大街小巷中而非大型科技园。

是的,硅巷最早就是指纽约曼哈顿老城区的街道,由于那里租金低廉、交通便利,吸引了一批年轻人创业者,市政府也顺水推舟,出台租金、税收减免等政策,后来规模扩张,成为了一个科创社区,例如最早的硅巷形态——纽约“熨斗大厦”。



1965年的纽约“熨斗大厦”


所以空间意义上的硅巷,以金融、科创、新媒体企业为主,分散在各个城区,没有产业边界。作为硅巷的开创城市纽约,在《科技城市指数报告》中,它常年居全球科技城市榜首,成为匹敌西岸硅谷的美国第二大创新高地,于是又被称为“东岸模式”。

如果追溯历史,硅谷的崛起得益于芯片(硅)产业。“没有摩尔定律,就没有廉价的处理器,硅谷99%的公司也就不会存在。”芯片、硬件和软件让硅谷引领上一轮科技浪潮。

但硅巷的不同之处在于,随着互联网发展和芯片小型化,新一代的创业者更喜欢运用互联网技术来为商业、时尚、传媒及公共服务赋能,改造传统行业并建立新的细分市场。数据显示,纽约非科技行业中的科技职位超过52%,远高于硅谷。

在硅巷,科技不再是少数科研人员和大企业的游戏,厨师、作家、时尚博主等多元群体也成为一部分。“逃离硅谷,奔向纽约”逐渐在新一代创业者中流行。

纽约能打造硅巷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它是一个金融业发达、人口集中、场景和产业形态丰富的超级城市。除了创业资金早已超过硅谷,纽约更大的优势是“市场就在楼下”,丰富的城市场景、高人口密度、客户多样性让创业者更能产生贴近市场的思维,开发符合人性和解决市场及城市问题的产品。

以今日视角看,发展机器人、物联网、低空飞行器、3D打印等新兴产业的关键是应用落地,因此需要大量不同职业的人在各种测试和实际应用中,不断进行螺旋式上升的体验反馈才能使之得以实现。

而硅巷中各类科技创新网络——孵化器、加速器、共享办公空间,以及城市中的剧院、餐厅、博物馆、公园、时装秀等非正式的聚会交流场所和活动,提供了更开放式的、错综复杂的场景体验,创业者能与之互动,产生更多的灵感碰撞。

当然最让地方政府喜闻乐见的是硅巷对经济和就业的带动。数据显示,纽约科技生态系统中每增加1个工作岗位,城市经济中就能增加1.86个工作岗位;每创造1美元的直接产出,城市经济就能创造1.53美元的总产出。

一句话,硅巷的本质是利用好城市中心的存量空间,如工业厂房、废弃办公场地等,将其打造成新的场景,培养和城市紧密相关的应用创新产业和人才,让“科技回归城市”。

中国适合“硅巷模式”吗?

尽管“硅巷”的诞生要追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但它真正闻名于世已是2010年之后——得益于数字经济的崛起。所以,当年仇市长所说的“天堂硅谷”更接近于“天堂硅巷”。

而近几年来,“硅巷”一词也陆续出现在多个地方政府的官方文件中。2016年,上海市虹口区首次提出“硅巷”,北京、南京、成都、广州、西安等城市陆续跟进。

例如在2019年,南京老城区范围的玄武、秦淮、鼓楼等区依托城市存量空间、高校资源,围绕珠江路科技一条街、老门西地区、北京西路、新模范马路建设了一系列硅巷项目;2020年,周边高校云集的上海长宁区,提出“上海硅巷”,对标“纽约硅巷”,老百货商场被改造为“新微智谷”,以吸引芯片设计、区块链等科创企业;在广州的老城区,也出现了“越秀硅巷”创新街区……



图源:上海长宁

从实际情况来看,中国的几个核心城市其实更适合硅巷模式。

首先,全球第一个“数字经济之城”纽约的案例告诉我们,硅巷模式代表科创企业对传统产业的改造,围绕解决城市痛点,创造商业模式和让科技创新落地。

如今来看,杭州有着明显的硅巷创新特征。当年杭州发展知识型经济,除了自身的劣势,更是基于它的优势,如传统产业扎实、地处经济最发达的长三角,能吸引上海人、文化旅游资源丰富、宽松的氛围等等。而这些都是杭州成为硅巷的基础。

以AI和机器人产业为例,事实上杭州很早就将这两大产业聚焦在应用创新层,并砸了80%的研发经费。当美国硅谷还在考虑如何解决人类终极问题时,杭州的企业却想着如何让AI识别城管摊位,如何让AI变成一个“砍价助手”,如何让机器人在养老院端茶送水。硅巷要素中的“数字经济”,于杭州企业而言无非是各种解决人类痛点和痒点应用的连接器,发展产业的核心被归纳成三个问题:能不能省钱?能不能量产?能不能下个月就上线?

而中国的城市发展路径,我们一直认为,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是以超级城市为核心、产业链向四周辐射,像宇树机器人需要硅巷中高度聚集的资源、资金、人才和场景,而它低成本的零部件供应则来自四周:铝合金骨架来自台州,减速器、伺服电机来自宁波,轴承来自嘉善……

其次,从城市生命周期来看,产业会变迁,基建会老化,人口会流出,老城区必然会面临一个衰退过程。

所以自2021年以来,中国首次将“城市更新”写进政府工作报告,如今随着特别国债的发行,城市更新运动在各大城市中如火如荼,如何焕新老城风貌、盘活存量资产、保证产业不会衰退成为城市更新的难点,而自动驾驶、远程医疗、物联网通信、人工智能等前沿技术的落地,将对物质空间产生深远影响。



城市更新开发建设


所以从单纯的城市更新到硅巷创新,是符合政策和城市进化方向的。

硅谷模式下的四大趋势

如果以杭州为代表的核心城市真的走向硅巷模式,我们可以预见以下几个趋势:

▶▷第一,核心城区,包括老城区的价值会被抬高,房价的区域分化进一步明显。像杭州核心城区土拍价格屡创新高的另一面,是辅城拿地的几近停滞。整个2024年,杭州二手房交易中近50%来自四大核心城区,意味着大多数人仍倾向在主城区生活。

▶▷第二,有可能逐渐“去大厂化”。中小企业更灵活,而巨头易形成垄断、追求盈利的特性使得创新容错率降低,一定程度阻碍了创新。即便是美国巨头的创新也已触及瓶颈,如今的创新主力是小团队——它被称为“独立IP制”,巨头通过对这些创业团队的并购、idea的整合才实现了创新。所以近年来,像OpenAI这样的颠覆型企业都不是大厂的产物。

▶▷第三,政府职能从管理型向服务型转变。这个趋势发生在杭州或许早已陈旧,但对于那些科研实力雄厚但传统行业和国企力量强大的城市而言仍是挑战。事实上,纽约硅巷能成功的一个必要不充分条件便是政府从一开始就对创业团队、中小企业的大力扶持,监管上却极为宽松。

▶▷第四,本地文化产业将繁荣。硅巷模式对于像杭州这样的历史文化名城更具意义:它将以科创新社区、新青年社区、功能性街区、楼宇经济体、创新孵化器的形式深入到每条街道,触摸本地文化的毛细血管,唤醒古老的城市记忆。那么城市即便在数据上跻身一线,但在追逐产业创新的过程中失去了本地文化,意义恐怕也不大了。

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杭州有可能成为一线城市,但未必要担得起“中国硅谷”的名头。